到三伯、二伯屋前都要奠祭。別人放鞭炮也要下跪,到了村莊,那是一條街似的連續建築,伯父與父親沒有站起來過,一直跪在地上爬行,到人家堂屋門口就磕三個響頭,我也沒有站起來,一直往前爬。地麵不平,又有雪水,膝蓋跪得血肉模糊,我實在爬不動了,由表姐扶著走,我沒有照辦,還是一如既往地往前爬,一直爬到墳地。那天是禮拜二,我沒去學校,其實學校就在祖父墳地對麵,我還是跟母親回了家。母親見我那血肉模糊的膝蓋,淚水就出來了。她煮了一鍋濃茶,給我清洗傷口。我那麼嫩的皮膚怎能與凍結了的石鋒比呢?
一九九二年,村裏通了電。父親找村長商議,聲明我家一定要通電,要村委會考慮。村幹部聽了父親的要求,又考慮到方家的影響及以後工作的開展,就要父親自架電杆、電線,算計約五千元。父親除共同出資的千餘元高壓費外,還一次性交了五千元。
我家特別偏遠,要近三十根電杆才能把電線拉到家門口,村裏同意送幾根電杆,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還要二十幾根。我們四戶人家相聚,途中沒有人家,鄰居又都是剛解決溫飽的人家,要馬上拿一筆大數目的現鈔來還是不簡單。
父親有個想法,通電了,要買個電動打米機。一是他每次把穀子擔上四五裏去打米也累,二是父親常不在家,擔穀去打米的事落在母親身上,母親體弱身虛,打一擔穀回來幾天都恢複不了元氣,也算憐愛母親的身體。
父親找發電小組商量,他們開始給父親下個硬指標,讓父親進退兩難。父親用五千元現金買齊了電杆、電線,請親戚挖坑、抬杆,發動全家拉線,為了這事,從夏末一直忙到初冬。那一天,初冬的太陽早早退去,天邊留著幾朵雲彩,我們從學校回家,見電線突然拉到家門口,那種狂喜,對於小孩的我是無法形容。我想,我們也可以用電了。我連飯也沒吃(離家太遠,一般沒帶中餐,下午放學回家吃中餐)就幫父母去拉電線,我這個小孩的力氣是不夠的,隻夠給他們搬運工具。這一行動,是出於想早點兒見到雪白的電燈。天蒙蒙黑,電線終於拉好了,我家馬上接好進屋線。七點鍾,電燈亮了,初見的電燈是那麼亮,雪白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的黑夜,驚起了遠近的鳥兒,我們幾姊妹都圍著一個電燈猜測,它是怎麼發光的呢?我們在猜測時,祖母也摸索著走到堂屋,很欣喜地說:“這麼亮,這個馬燈真是好!”我那時候沒有認真去琢磨過這句話,後來回想起來,我問過母親:祖母的眼睛怎麼能看到電燈發光呢?母親回答說:祖母的眼睛有一條縫。我弄不太明白,瞎了還會有一條縫看得見事物呢?這是不是強光感應呢?但是母親不願意透露祖母的病情,我作為一個小孩也不便於追問。那時母親很自豪也很興奮,她把一樓的燈全開了。父親跑到二樓去開燈,沒有一個人反對這是浪費,整棟房子燈火輝煌,可與城市燈火相比。父親見燈全亮了,就去村裏請電工吃飯。我後來才知道,請電工吃飯是要吃最好的菜肴,他們非狗肉、牛肉不吃,盡吃豬腰花、豬肝、牛腩等。那時,對於農村的人家,七天吃一餐葷菜就算富裕人家,要吃這些東西簡直是抄家。村幹部、發電組借電工要吃為名,要求一餐一條狗、一隻羊、十對豬腰花、十斤豬肝、十斤牛腩、二十斤牛肉,雞、魚就不必說了。他們大吃大喝,吃得東倒西歪,就說出哪個村幹部發電沒努力,電杆、電線送到家門口,把他們幾個月來藏在心中的秘密全吐出來。父親當時很氣憤,還是忍住了沒吵沒鬧。他知道,這一餐吃了近五百元,要是講幾句難聽的話,這五百元就會被水漂走,一個月的積攢就白費了。父親回來對母親嘮叨了一晚,這事就用被子掩蓋了。兩年前,那批村幹部倒台了,群眾訴苦水說出來許多鮮為人知的腐敗事件,母親也跟幾個婦人在閑聊時說起此事,一下就在村裏掀起風波。但是這群村幹部都沒錢,家底是窮光蛋,整天吃政府、群眾給的救濟,農民也沒有法律意識,根本沒有人去告他們。據可靠消息,他們中最少的也貪汙了五萬,多的上十萬。群眾常常議論,他們也抬不起頭。
幾個月後,又有一批人抬著電動機、抽水機來洞門口采礦,他們都是年輕人,也就是八十年代末動蕩分子的主流,因為地方保護主義和山區偏遠,他們沒有受到正法,到處漂泊。瀟灑的模樣和風流時新的打扮吸引了農村第一批追求穿高跟鞋配喇叭褲的時髦女孩,也許那是農村第一個性開放年代,一班風流女郎都瞞著父母在外勾搭男人,早早地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了比自己大十歲左右的男人,大部分女孩十八九歲就做起未婚媽媽。農村的封建思想在她的父母中根深蒂固,父母怎能容忍自家的閨女沒找對象就有身孕呢?就逼著女兒與那個有性關係的男人去過活,女孩沒有選擇,不管男方的家庭、地域、父母等,隻能兩個光杆司令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糧明日憂的生活。一年兩年,清貧如洗的家庭多起來了,為了自己為了女人為了孩子,他們不得不南下廣東。下廣東也需要有點文化,要是大字不識幾個,也會迷路,連回家也有可能找不到方向。就隻有一部分讀過初中的男人才南下,這也是農村第一批去廣東淘金的少年。不能外去淘金的照樣有想暴發的人,他們找不到門路就偷、扒。偷有近偷、遠偷,近偷在家鄉偷雞摸狗,偷衣物、偷耕牛,偷他人自留山的樹林。遠偷是慣偷,一般遠離家鄉到處流竄作案。扒也是在外地,大人小孩一起上。有的還去學扒,這是不要成本的經營,中間的膽大分子見錢來得太少,就開始詐、騙,到車站、碼頭敲詐外地客商。騙一般是用假鈔票換真錢。有的甚至就搶,在沿海搶老板、搶店鋪、搶銀行。現在搶運鈔車、商場都是那個年代遺留給青壯年一代的“寶貴”財富,也是暴力片、《古惑仔》係列片產生的素材,而這些精神產品又培育了新一代渣子。
到洞門口來采礦的是屬於想發橫財卻沒知識、沒膽量又好吃懶做的那部分。他們賴在家裏天天做著發財夢。大大伯又是股東,在他的帶領下,重新抽幹到下三層,也找到了幾個當頭。正逢有一個當頭還有五六寸寬的銻,一天三班下來有千把斤淨銻,當時銻礦價格暴漲,有二十四五元錢一公斤,他們用電無度,嚴重影響照明,雪白的燈光已經消失,短路燒保險時有發生,頻率高時每夜上十幾次,管電人員甚至不願再去安裝保險。母親向他們提建議,天黑到晚上九點這段時間別抽水,他們非常囂張、蠻橫,甚至動手動腳要打母親,母親當時也不願把事鬧大,自己吃點虧算了。他們中間年紀大點的勸說過不要太囂張了,要他們吸取前次教訓;有人提議要與父親對著幹,不知他們從哪裏聽說古柏是方家的家傳之寶,在發電時要求砍斷兩根樹枝,結果是電線繞道而行。中間一個叫六仙的打頭炮,他許諾把樹枝砍掉,還砍掉樹尖子,誇海口說要把樹枝挑回去當柴燒。
一天下午,炮聲響後,六仙在大大伯家提了一把大柴刀爬上了古柏,他把大樹枝一根一根地砍斷,砍了近百根樹枝,又爬上去砍樹尖子。樹尖子斷後“嘩”地倒下來,地動山搖,母親跑出門來看,古柏隻有一個樹尖子了。母親跑去,六仙在砍另一個樹尖子,母親氣得不得了,罵也罵不出,大叫拿火銃(獵槍)來,要把他打死在古柏上。六仙見我提來火銃,他嚇得屁滾尿流。母親回到家中,六仙把樹尖子的枝頭砍了扛回家去。沒過多久,父親回來了。聽母親敘說幾句,在床底下摸了一把板斧就追,追了兩裏多,追上了。六仙在歇腳,見父親麵目猙獰,早就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倒在地上如一灘泥。父親要他送回去,他二話不敢說就送回來了。先放在祖父的老屋(四伯住)裏,後搬到我家。去年二姐結婚做完家具,那段木料還放在天樓上,也許,永久會擱在天樓上。以後,六仙見到父親就規規矩矩,就是在跟別人吵鬧,一見父親,噤若寒蟬。
他們中間有幾個脾氣暴躁、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想為六仙報仇。私自停電,偷走了五百米電線。這事鬧大了,村幹部主動找到他們,並告訴他們,這屬於偷電纜,要判三年以上有期徒刑,他們從娘肚子裏出來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也是犯法的事,就老老實實把電線拉好。母親早上送我們去讀書,把電斷了,我們放學回家,就接通,天黑到九點他們要抽水,就剪斷他們的電線,這樣鬧了一個月,他們排不了洞裏的水,隻好散夥。蒼翠的鬆葉蒙上了一層灰白色,好像病人的臉色,剩下的那個樹尖子慢慢幹枯了,孤零零地立著,也許,以前那片美景再也無法複原。
一九九五年春天,母親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副墨黑的棺材抬到洞門口就不見了。沒過幾天,夢見祖父趕著一頭黃牛到洞門口,要母親牽回家。母親把這些夢講給父親與我們聽,父親認為是財喜,墨黑的棺材即財,也就是古錢,黃牛是以牛為本,黃金也,合起來是一筆金錢。
幾天後,有人來詢問父親願不願在洞門口采礦,問條件,每股集資一萬元,鄉冶煉廠提供抽水機、鼓風機、風鑽、炸藥,占四股,自留山主一股,還有三伯,一共十三股,父親一個人關在房子裏翻弄了兩天,最後給了答複,準備入股。
第一次股東會是在我家開的。技術人員、管理人員由冶煉廠派員,住宿和飲食在我家,專門空了兩個通房供他們十幾人住。父親管財務。最後,聽父親對礦藏的分析,父親第一句話就把大家驚呆了,他說前兩次開采都隻找到下七層中的上三層,上三層與下四層之間隻有一個小洞可通。父親又講:其實,這隔層有五個通道,隻是堵了,這個通道是水漫上來沒時間堵而留的,口徑不夠兩尺多。我們的工作是在下麵還沒開發的部分,先做好不要急於求財的思想,先用半個月時間清除所有渣滓,開通道路。大家聽了,都很信服。
前幾天,大家都忙碌著運渣滓,有時連飯也忘記了,大姐做好了飯還要去叫他們來吃,大姐從渣滓上走過,就碰上了祖父掉進洞裏的那塊淨銻,有五十餘斤,她撿了三天碎銻,賣了千餘元錢,遠近轟動了,撿碎銻的人上百,每天能撿到幾十百把元錢,大姐半個月掙了三千多元。
父親等他們清理完礦渣,找到有價值的當頭,他就做自己的生意與手藝去了。上班由姐夫代替,每個禮拜回來看一次,第一次分紅除了成本每股三萬餘,後又分了萬餘元,搞了近一年,礦藏采完了。
有人願出六百元買下古柏,後又有人願出千元買下古柏,父親都拒絕了。有人說是怕破壞風水;有人說這裏有個精怪;有人說這些買樹的人是有陰謀的。我卻無法猜測父親的心思,這世代相傳中到底有些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這梅山文化到底是怎樣承傳的?
不去半年,有人又約父親到洞門口對麵的山頭開礦,他們判斷,洞門口底層沒銻了,對麵底層一定有礦,因為那是一線岩石,並找到了露天礦。父親也賭了一把,勞作了半年,還虧了幾百元,工錢就更談不上了。
祖父去世近十四年了,古柏還立在那兒,祖母也於一九九五年離開人世,同年去世的還有外祖父,我的祖輩早已見背。這幾年,我一個人奔波在外,時有想念,都無法按時節來紀念。今天是陰曆七月初十,農俗說是鬼節,公公婆婆回家的日子。祖父,你回家看看你親手栽的柏樹吧!你能不能順便告訴我你栽樹的意義和他人總想砍掉古柏的原因?我身居異鄉,牽掛著那棵古柏,卻無法在古柏下祭祀您,隻能遙望家鄉祝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