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個念頭隻是在宇之心中一閃而過,馬上就被另一種思想占據:他眼前出現了祖氏的臉,想起了她在床前守著他的日日夜夜。過繼就要和原來的家庭脫離關係,連血緣上的關係也必須割舍,轉眼間母親就變成堂嬸了,這是宇之不願看到的。他抬頭看向玄之,想看看他是怎麼想的,卻見他如老僧入定,一臉淡然,目光古井無波,完全是讓自己拿主意。
議事廳不大,屋正中的熏籠裏炭火燒得極旺,想來是王洽知道今天下雪天冷,提前趕早叫人預備下的。眼下才過未時,外麵的天色就很昏暗,朔風卷著雪花漫天飛舞。紅紅的火光從鏤空的紋飾中映出來,照在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片紅彤彤的顏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宇之臉上,等著他的回答。宇之越是思考,周圍就越安靜,連屋角水漏的聲音都聽得清楚。“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鼓槌敲擊在他的心上,使他感到一陣煩亂。宇之下定決心,向著王悅長身一揖道:“大堂伯,承蒙厚愛,宇之不勝惶恐。”
聽的人都點頭:是個知禮的孩子,說話這麼有禮有節,怪不得顧公和幹公都誇讚他!心裏更是對傳聞信了幾分。至於謝奕所說,倒是自動被他們忽略了,“酒仙”的名頭,也就嚇唬嚇唬外麵那些年輕後輩管用,在他們麵前,謝奕隻不過是個愛喝酒的名士,他說的話有多大水分,他們心裏清楚。
其實這次,他們還真是錯怪謝奕了……
這孩子,翌日定將是一方奇葩!王悅也含笑看著宇之,想看看他接下來怎麼說。所有人都知道宇之過繼給王悅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這事就算是王羲之親自來,也不會阻攔,因為對雙方都有好處。尤其是宇之自己,可謂是一朝得登龍門,至少可以少奮鬥二十年。
可出人意料的是,宇之一字一句地說道:“宇之年紀雖小,卻有臥冰溫席之誌。寡母含辛茹苦撫養我長大,我雖盡心盡力奉孝,卻仍不能報答萬一,心中常常羞愧萬分。如今聽得大堂伯之語,宇之更是惴惴不安,若答應則恐不能侍奉母親左右,報答親恩,若不答應,則有愧於長者厚賜。如此難題,宇之實難抉擇,本來一任大事都該稟報家母,再作計較。但是此事宇之卻不敢以煩家母,為今之計,但願常侍親左右,不敢有何奢想。宇之再拜,還望大堂伯收回成命,宇之惶恐!”說罷叩謝不起。
眾人聽聞他言語中提到王氏之祖王祥(王祥臥冰求鯉,是二十四孝之一)故事,頓時麵有愧色。王悅也是悵然不語,良久方才對諸公說道:“我等還不如一十五少年郎明理!慚愧,慚愧啊!——阿宇,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你的事我聽聞了,是個讀書的好材料。我司徒府隨時歡迎你,你要是缺什麼書可以來府上找,府上沒有,我差人幫你找。”
王悅說到這裏,神色疲憊,更添幾分落寞,他端起茶來輕輕喝了一口,眾人會意,紛紛辭別。王洽再次充當了知客的角色,一一送出門來。
玄之等眾人散去,和王洽並肩走著,他比王洽隻小十五歲。因為王羲之和王洽的關係非常親厚,連帶著玄之從小就和王洽很熟,隻有兩人的場合,他就不和王洽講太多客套,他有點不滿地問王洽:“敬和叔,怎麼回事,這麼大事之前也不跟我說一下?”
他本以為王悅在宴席上隻是宣布宇之的身份,卻沒想到還衍生出許多事端。的確,作為山陰一房的話事人,他是有權利知情的。以王洽和他的關係,絕不至於要瞞他,難道是一個天才就讓他迷了心誌,想來個木已成舟?玄之的心向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