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鄭樹森教授在《夏公與“張學”》一文提到,夏誌清的英文版《中國現代小說史》在1961年出版,但其影響力早在1957年綻發出來。因為誌清先生在美國撰寫《小說史》時,每有所獲,就郵寄給他哥哥濟安先生過目和提供意見。一來在《小說史》上榜的作家在當時的台灣差不多都是政治禁忌,二來張愛玲除了身在美國外,作品本身也出色得令人不能不另眼相看。濟安先生因此把書中張愛玲那一章幕後中譯出來,題名《張愛玲的短篇小說》,以夏誌清的名字在《文學雜誌》發表出來(二卷四期)。1957年我是台大外文係二年級生,常到老師在溫州街單身教職員宿舍走動。
記得他拿著剛出版的《文學雜誌》感慨地對我說:“張愛玲終於遇到我老弟這個伯樂了。”其實夏誌清的《小說史》並沒有偏愛張愛玲。他對當年被文評界冷落的“千裏馬”如沈從文和錢鍾書不是一樣的就其獨特的個人才華說了公道話?當然,夏誌清把張愛玲這麼一個“通俗”作家跟魯迅等殿堂級人物相提並論還不算,居然還說她的短篇小說成就“堪與英美現代女文豪如曼珠菲兒(Katherine Mansfield)、泡特(Katherine Anne Porter)、韋爾蒂(Eudora Welty)、麥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
鄭樹森在文中透露,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台灣小說家朱西寧曾跟他說過,一直推崇張愛玲的成就,“但要到夏公出來講,才更加確定,覺得終於有人出來說公道話;可想而知,夏公這篇文章對當時台北文學界震動很大”。夏公文章讓我們閱讀張愛玲成了一種嶄新的經驗,不在他立言的膽色,而是因為他對張愛玲作品的論證,每能跟她作品中的“微言大義”互相印證。我得再引用鄭教授對夏公文評取向的表述。
首先,就方法學而言,夏公貼近美國形式主義“苦讀細品”的傳統。形式主義也稱“新批評”,就文論文,不把作家的書寫和他們的家世或生平混為一談。通過“苦讀”,夏公感受到張愛玲對文字色彩的敏感。其次,他又連帶地注意到張愛玲小說豐富得近乎“華麗”的意象。夏公是第一個把這關鍵詞視為張愛玲文體一大特色的文評家。這名詞日後成為“張學”一個熱門論題。
其三:“華麗”以外,另一個周而複始的在張愛玲小說出現的關鍵詞是“蒼涼”。這也是“張學”專家為文時常用的一個出發點。“蒼涼”就是“人生一切饑餓和挫折中所內藏的蒼涼的意味”。
其四:夏公認為張愛玲心理描寫細膩,但是她的觀察態度老練而客觀。
其五:夏公通覽張愛玲著作後,肯定她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就她人物相處的狀況來說,悲是“大悲”,也就是“一種非個人的深刻悲哀”。把“非個人”解為“impersonal”,即得“新批評”論說之精髓。
其六:夏公最先看到張愛玲受弗洛依德和西洋小說的影響,“可是給她影響最大的,還是中國舊小說”。這從她小說中圓熟活潑的語言和對白就可看出來。
《小說史》1961年3月上市。同年4月13日波士頓的《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刊出了David Roy篇幅特長的書評,推許此書麵世為年度出版界“一大盛事”(an event of the first importance),不僅是專論中國現代小說的第一本嚴肅英文著述,更難得的是,“在現存的各國文字書寫的這類研究中,也以此書為最佳”(the best study of its subject available in any language)。David Roy是傳教士之子,寫過郭沫若評傳,後來專心致力翻譯全本《金瓶梅》。去年終於大功告成,終生在芝加哥大學任教,是個大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