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第二本專著《中國古典小說》(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A Critical Introduction)1968年在哥大出版社出版。書分六章,各別討論《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儒林外史》和《紅樓夢》。這六本說部,一點也不奇怪,夏先生評價最高的是《紅樓夢》。但隨後的十多二十年,他對中國傳統文化和社會的了解逐漸加深,對《紅樓夢》的看法也相應作了修改。這裏隻能簡單地說,夏先生對故事收尾寶玉遁入空門,作為看破紅塵的指標極感失望。當然,夏先生的看法多少是受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扛鼎名著《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影響。
夏先生用docile imagination一詞來概括中國文人創作想象力之“柔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老調,唱多了,別無新意。寶玉出家,不是什麼知性的抉擇,步前人後塵而已。在夏先生的眼中,若拿《卡拉馬佐夫兄弟》跟《紅樓夢》相比,自然是前者比後者更能“深入靈魂深處”。這麼說來,夏先生為了堅持the discovery and appraisal of excellence的宗旨,恐怕要背上“不愛國”的罪名。
夏先生的言論,激奮起來時,有時比魯迅還魯迅。我們記得1925年《京報副刊》曾向魯迅請教,提供一些“青年必讀書”給讀者參考。魯迅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除了印度--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隻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麼大不了的事。”
夏先生在《中國文學隻有中國人自己講》中說的話,世間若還有“衛道之士”,看了一定會痛心疾首:“洋人看中國書看得少的時候,興趣很大;看得多了,反而沒有興趣了。Arthur Waley、Ezra Pound翻譯的中國古詩,看的人很多,人家說:就是好!翻譯得多了,就沒什麼好了。小說也一樣,《西遊記》翻譯一點點,人家覺得很好,後來多了以後,就覺得很煩,中國人不覺得什麼,洋人就覺得長,而且人名又都差不多,看不下去。所以,中國文學弄不大,弄了很多年弄不起來,要起來早就起來了。法國的《包法利夫人》大家都在看,中國的《紅樓夢》你不看也沒有關係,中國沒有一本書大家必須看。”
曆史學家唐德剛教授本是誌清先生好友,看了夏教授這種言談,精讀《紅樓夢》的唐先生受不了,認為老友“以夷變夏”,寫了《紅樓遺禍--對夏誌清“大字報”的答複》一文,發表於台灣的《中國時報》,內有十八個小標題,其中有“瘋氣要改改”“以‘崇洋過當’觀點貶抑中國作家”和“崇洋自卑的心態”這三條。
這場唐、夏二公就《紅樓夢》價值之爭議,其實開始前就有結論,那就是二者不可能分勝負。唐先生在美國受教育,以英文寫作,他最熟悉的西方經典,自然是史學範圍。他閑時或會涉獵西方文學作品,但對他來說這隻是“餘興”,這跟誌清先生在這門功課上作業之勤、用情之深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看德剛先生的年紀,諒是抱著《紅樓夢》吃喝做夢那一代的書癡。既是平生至愛,哪能讓夏某人“貶”其所愛?
本文以“一介布衣”為名,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一個跟內容貼切的題目。六十年代初我到紐約拜望夏先生時,他帶我到他的家去坐。他的家就是哥倫比亞大學教職員的房子。隨後幾次拜訪,他也是在“家”接見我的,隻是“家”的麵積比初見時略為寬敞,想是因年資增長而得到的禮遇。夏先生除了做老師討生活和替報章雜誌寫寫文章賺點零用錢外,想來再沒有什麼發財能力。說他是“一介布衣”,應該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