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振保生命中的女子,除了嬌蕊和太太孟煙鸝外,還有巴黎妓女和中英混血兒玫瑰。這兩位都是過場人物,落墨不多,印象也模糊。振保泡上“精神上還是發育未完全”、水性楊花的嬌蕊,因為他覺得不必對她負責任。誰料這個“名聲不好”的playgirl,認識振保後,決定改過自新,跟振保一輩子。振保呢,怕遭物議,及早抽身,打了退堂鼓。
振保沒有一沉到底,遊離於善惡之間,因此是個遊離分子。任性慣了的嬌蕊,突如其來的要盯著振保托終身,雖然不是絕對的impossible,但實在相當improbable。看來張愛玲對這兩個寶貝角色的性格,也不是十拿九穩,手足無措之餘,才會出現像“連夢也睡著了”這種混混沌沌的描述。
張愛玲在這故事拿得最準的人物是佟門怨婦孟煙鸝。這個跟丈夫出門時永遠走在後麵的女子,是振保母親托人介紹嫁過來的。她相貌平庸,資質不高,兼又笨手笨腳,日子久了,婆婆和丈夫也不留麵子,常常當著下人麵前教訓她,說什麼“人笨凡事難”的。找不到跟她說話或聽她說話的人,她隻好聽收音機。振保認為這是好事,現代主婦嘛,聽聽新聞,學兩句普通話也好。他有所不知的是,他太太打開收音機,“不過是願意聽見人的聲音”。描寫人的寂寞、孤獨、無告是張愛玲的看家本領。以下這段文字,堪與《金鎖記》一些段落相比擬:
煙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裏一坐坐上幾個鍾頭--隻有那個時候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餘的時間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裏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沒落的,隻有在白天的浴室裏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
用“便秘”的意象來側寫一個獨守空幃女子的苦況,也虧張愛玲想得出來。“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透著一種“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的淒清幽冷,所謂“哀而不傷”境界也不過如此。令人遺憾的是,這種情景合一的描述,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並不多見。張愛玲在1943年出版的小說,還有《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和《琉璃瓦》五篇。我猜想這一年發表的八篇小說,應該是早已寫好的。一一發表後,成了大名,各方稿約紛至遝來,窮於應付,文字再不能像以前那麼琢磨了。實情是否如此,我們不知道。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拿《封鎖》《金鎖記》和《傾城之戀》的成就來衡量,《紅玫瑰與白玫瑰》是一篇失水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