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張愛玲小說的讀者,尤其是早期的作品,無不為她出眾的才華所傾倒。《金鎖記》等名篇1943年在上海刊物連載時,傅雷看到,隨後用筆名迅雨寫了《論張愛玲的小說》一文,稱譽這篇小說利落痛快的文字,仿佛是“天造地設的一般,老早擺在那裏,預備來敘述這幕悲劇的”。
薄幸郎胡蘭成,躺在藤椅上初讀《封鎖》,“才看了一二節,不覺身體便坐直起來,細細地把它讀完一遍又一遍”。寫《張愛玲傳》的宋明煒,還在中學生時代,初讀《半生緣》,已“仿佛突然看到了整個人生中的陰慘與絕望”。進大學後,他讀了能找到她的和有關她的所有著作,私下許願要為她寫一本傳記。他要弄明白的是:“究竟是怎樣的經曆使她在作品裏把人生寫得如此絕望。”
宋明煒要寫的是傳記,當然要知道張愛玲為人怎樣。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說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這些話,說得很重。不錯,張愛玲自己也承認,她“向來很少有正義感”(《打人》),因為她“不願意看見什麼,就有本事看不見”。但我們應該知道的是一向“愛財如命”的“臨水照花人”,在胡蘭成被通緝落難時,不斷地照顧他的生活。1947年正式跟他決裂,還寄了他三十萬元。
張愛玲1956年在美國嫁的洋丈夫,不但兩袖清風,晚年更半身不遂,生活靠太太賣文浥注。但我們的“祖師奶奶”並沒有對他撒手不管。這樣一個人,怎好說是“心狠手辣”?但以尋常眼光看,張愛玲確是個不好相處的人。她早在《天才夢》交代過了:“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麵,我顯露驚人的愚笨。……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迫得她跟陌生人打交道,張愛玲絕對可以遺世獨立過一輩子。她在給朱西寧的一封信說,自己是個“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覺得多餘”的人。她晚年在美國那段長長的日子,處處受到知音朋友和晚輩照顧。知音夏誌清教授,對她恩重如山,寫介紹信求差事,代接洽出版社,給她的幫忙,可說無微不至,竟沒想到他1985年給她的信,她等到1988年才拆開來看。不拆信的理由多多,但無論如何總是不近人情。
張愛玲離開柏克萊移居洛杉磯時,房子是我老同學莊信正夫婦幫她找的。進門的第一件事,祖師奶奶就“一本正經”對殷勤熱情的女管理員說:“我不會說英文。”知音晚輩莊信正夫婦幫她把細軟安頓好後,“臨別時,她很含蓄地向他們表示,盡管她也搬到洛杉磯來了,但最好還是把她當成是住在老鼠洞裏,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謝絕來往’”。
她雖然有跟世人“謝絕來往”的打算,但遇到“感冒、積食不消化、眼鏡找不到、搬家、書籍丟失”等現實生活問題時,幸得各路知音及時施以援手。近讀陳子善等“張迷”編成的資料,發覺在“才女”生命各階段幫過她忙的,除胡適、宋淇(林以亮)和夏誌清外,還有不少古道熱腸的晚輩。這些義行,正好是文人惺惺相惜的寫照。他們對張愛玲無所求,有時還得“逆來順受”,熱心幫她忙,隻為了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