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誌清撰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時的五十年代,文學的取向,當然是以“壯懷激烈”者為上綱。他對張愛玲這個“冷月情魔”卻另眼相看,不能不說是擇善固執的表現。
自七十年代起,我在美國教英譯現代中國文學,例必選用張愛玲自己翻譯的《金鎖記》作教材。美國孩子大都勇於發言,課堂討論,絕少冷場。他們對魯迅、巴金、茅盾等人的作品都有意見,而且不論觀點如何,一般都說得頭頭是道。唯一的例外是張愛玲。班上同學,很少自動自發參加討論。若點名問到,他們多會說是搞不懂小說中複雜的人際關係,因此難以捉摸作者究竟要說什麼。
雖然他們自認“看不懂”故事,但到考試時,對七巧這個角色卻反應熱烈。事隔多年,我還記得班上一位上課時從不發言的女同學在試卷上說了幾句有關七巧的話,至今印象難忘:This woman is an absolute horror, so sick, so godless。
《金鎖記》是否值得稱為現代中國小說最偉大的作品,選修我那門課的同學,實無能力下判斷。首先,他們對中國文學的認識,缺乏史觀。第二,他們讀的是翻譯的文本。
許子東在《物化蒼涼》一文討論張愛玲“以實寫虛”的意象經營。其中引了《金鎖記》開頭的一句:“……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
朵雲軒的信箋,想是特為毛筆書寫而製的一種“米質”信紙,淚珠掉下來,隨即散發像個“濕暈”,陳舊而迷糊。
正如許子東所說,張愛玲的意象經營,功力之高,隻有錢鍾書差堪比擬。錢鍾書恃才傲物,文字冷峭刻薄,居高臨下,有時像個intrusive narrator(介入的敘述者)。
張愛玲天眼看紅塵,經營出來的意象,冷是夠冷的了,難得的是她認識到自己也是“眼中人”。天涯同悲,讀者看來,也因此產生一種怪異的感同身受的親和力。下麵是個好例子:“整個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隻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些酸痛。”
上麵提到選英譯中國文學那位女同學,理直氣壯地把七巧看作absolute horror。其實,張愛玲筆下的人物,so sick, so godless的,何止七巧。跟她同在《金鎖記》現身的薑三爺季澤,何嚐不是另類horror?
且不說他各種的不是,就看他“情挑”七巧的一段文字好了:“季澤把那交叉著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麵汪著水,下麵冷冷的沒有表情。”
以意象論意象,把季澤自作多情的眼睛比作“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確見神來之筆。水仙花就是Narcissus,希臘神話那位愛顧影自憐的少年。張愛玲這個意象,無論看的是原文或是英譯,都飽滿得天衣無縫。
張愛玲的魅力,對我而言,就是這些用文字和意象堆砌出來的“蒼涼手勢”。《傾城之戀》結尾時,作者這麼解說:“香港的淪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這種人生體會,卑之無甚高論。範柳原與白流蘇這段交往,也平實無奇。他們本應“相忘於江湖”,最後竟能相濡以沫,演變為這麼一個“哀感頑豔”的故事,套用一句陳腔濫調,靠的就是張愛玲“化腐朽為神奇”的文字功力。
Mark Schorer有影響深遠論文名“Technique as Discovery”。試易一字改為technique is discovery。一個作家的文字和技巧,帶領著我們曲徑通幽,回旋處驟見柳暗花明,原來日月已換了新天。這就是張愛玲魅力曆久不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