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在《祖師奶奶的功過》一文提到,把張愛玲稱作“祖師奶奶”,可能是我的“發明”。大概是吧。七八十年代之間我有幸經常替台灣報紙主辦的文學獎小說組當評審。就取材與文字風格而言,當年曾過目的作品,不論是已發表的或是寄來應征的,真的可說非張(張腔)即土(鄉土)。
我當時認為確有張派傳人模樣的作家,有蔣曉雲和鍾曉陽兩位。德威七十年代在威斯康辛大學比較文學係當研究生。他也是張迷。我們平日聊天,偶然也會就台灣的“張愛玲現象”交換意見。
後來德威“發現”了須蘭,隨即在《聯合文學》介紹她的作品。我讀後暗暗叫道,好嗬!寂寞的張愛玲,“晚有弟子傳芬芳”。先是台灣、香港,現在傳人已返祖歸宗,回歸上海,果然是一派宗師風範。德威和我在言談間把張愛玲戲稱“祖師奶奶”,大概是緣於這一種認識。
1994年我回到香港,斷斷續續地看了不少黃碧雲的小說,心裏一直納罕,怎麼祖師奶奶的陰魂一直不散?
十多年前看過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初出道時寫的The Anxiety of Influence,說的是成名作家因受前輩的影響引發出來的“焦慮”。Anxiety of influence或可說是“師承的焦慮”。像蔣曉雲和鍾曉陽這一道作家,文字既“係出張門”,理應對“祖師奶奶”作品的特色,有別於尋常的看法。正因為他們不是學院中人,說話不“話語”(discourse),行文不“夾杠”(jargon),任何一得之見,來個現身說法,都應有可觀之處。
我思念多時,不能自已,乃把打算以“師承的焦慮”為主題籌辦一個張愛玲作品研討會的構想,跟梁秉鈞(也斯)和許子東兩位教授說了。我們三人“一拍即合”,決定分頭邀請作家和學者到嶺南大學來參加這個會議。
我們當時認識到,若要這個會議辦得“別開生麵”,就得突出“師承的焦慮”這個主題。這就是說,邀請在文字上跟“張腔”有些淵源的作家在會上“細說”一下他們“師承”的經過。
現在事實證明,我當時認為“別開生麵”的構想,實在是個孟浪得可以的主意。因為你認為某某作家是張派傳人是一回事,他們怎樣看待自己的文章又是另一回事。若無“師承”,何來“焦慮”?
在這方麵,王德威教授可說與我“同病相憐”,因為我們曾一廂情願地把好些作家強收在張愛玲的族譜內。王安憶的《長恨歌》出版後,他寫了一封信問她:“是不是跟張愛玲有一些對話的意圖?”
結果呢?王德威在《祖師奶奶的功過》作了交代。他說得對,我們做研究的人常常自以為是,往往低估作家在創作時的苦心。
前麵說過,我初讀黃碧雲,總不知不覺間把她和張愛玲拉關係。特別是讀《盛世戀》時,這種感受更濃得不可開交。後來看到黃念欣寫的《〈花憶前身〉:黃碧雲VS張愛玲的書寫焦慮初探》,心裏覺得好窩囊,因為我自鳴得意的“黃張配搭”,跡近“移贓嫁禍”。
且看黃念欣引黃碧雲寫的一段專欄文字:“我以為好的文學作品,有一種人文情懷:那是對人類命運的拷問與同情:既是理性亦是動人的。……張愛玲的小說是俗世的、下沉的、小眉小貌的。……張愛玲好勢利,人文素質,好差。”
以此觀之,今後“某某作家的祖師奶奶是張愛玲”這種話,慎不可說。細細想來,這也是對的。我們若說那位“文學工作者”的祖師爺爺是魯迅,也不見得是一種光彩。
夏誌清教授曾以斬釘截鐵的語氣把張愛玲推舉為“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我們同不同意是一回事,但要下這個定論,單具慧眼還不夠,還要膽色。黃碧雲對張愛玲的看法,容或偏激,但無可否認的是,她的小說人物,真的沒有幾個不是“下沉的、小眉小貌”的。借用《紅樓夢》描繪寶玉的話,張愛玲筆下的人物,端的是“可憐辜負韶光,於國於家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