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中,電動打字機尚未流行。羅先生用的是舊式品種,手指按鍵盤真要點氣力。用複寫紙留副本,更費勁了。
鬱正先生古道熱腸,可見一斑。
我結識張愛玲時,因出道不久,“關係網”隻及近身的圈子。投石問路的地方,順理成章是邁阿密、夏威夷、和威斯康辛。
夏威夷和威斯康辛對我鄭重推薦的“才女作家”沒興趣。邁阿密大學的John Badgley教授倒來了信。他是我在邁阿密大學任教時的老板。信是1966年7月27日發的。謝天謝地,該校原來在二十年代有過禮遇“駐校藝術家”(artist-in-residence)的先例。
經Badgley教授幾番斡旋,終於說服校方請張女士駐校七個半月。
依張愛玲同年8月15日來信所說,她每月拿到的酬勞,約為千元。
我1964年在邁阿密拿的講師年薪,是七千元。除應付房租和日常開支外,還可分期付款買二手汽車。
張愛玲對每月千元的待遇,滿不滿意,她沒有說。不過,她7月2日給我的信中,對自己的處境這麼描述:“……即使你不告訴我有關學界中耍手段、玩政治的情形,我對自己能否勝任任何教職,也毫無信心。這方麵的活動,非我所長。適合我需要的那類散工,物色多年,仍無眉目。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事。你關心我,願意替我留心打聽,於願已足,亦感激不盡。目前生活,還可將就應付。為了寫作,我離群索居,不必為衣食發愁,因此除日常必需品,再無其他開支。但不管我多小心照顧自己,體重還是不斷減輕。這是前途未明,憂心如焚的結果。你和你的朋友雖常為我解憂,但情況一樣難見好轉。……”
信是英文寫的。以上是中譯。張愛玲給我的十八封信中,中文隻有五封。我給她的信也是英文居多。用打字機“寫”信,既比“引筆直書”方便,也較容易留副本。
1966年9月,她離開美國首都華盛頓,到了俄亥俄州的“牛津鎮”(Oxford),邁阿密大學所在地。除了邁阿密外,牛津鎮還有Western College,是一家小規模的女子“貴族”學院。
張愛玲寄居的地方,就是這家女子學校。
9月20日她來信(英文)說:“……病倒了,但精神還可支撐赴校長為我而設的晚宴。我無法推辭,去了,結果也糟透了。我真的很容易開罪人。要是麵對的是一大夥人,那更糟。這正是我害怕的,把你為我在這兒建立的友好關係一筆勾銷。也許等我開始工作時,感覺會好些。……”
事後我向朋友打聽,愛玲那晚赴校長之宴,結果怎麼“糟透了”(turned out badly)的真相。
大概朋友不想我這個“保人”聽了尷尬,隻輕描淡寫地說她這個貴賓遲遲赴會還不算,到場後還冷冷淡淡,麵對校長請來為她“接風”的客人,愛理不理。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提到張愛玲留港期間,那時的“天皇巨星”李麗華慕其名,通過宋淇先生安排一個讓她一睹才女麵目的機會。
宋先生不負所托。張愛玲如約赴會。出人意表的是,她沒有留下來寒暄,見了我們的“影後”一麵,點心也沒有吃,就告辭了。
她說自己“真的很容易開罪人”(do offend people easily),一點也沒說錯。
張愛玲在邁阿密的“差事”,不用教書,但總得作些演講和會見有誌學習寫作或對中國文學有興趣的學生。
對起居有定時的“上班族”來說,這應該一點也不為難。但張愛玲孤絕慣了,要她坐辦公室麵對群眾,確有“千年未遇之變故”的惶恐。
“今晚我到Badgley家吃飯,”她10月12日來信(中文)說,“別人並沒來找我。有兩處學生找我演講,我先拖宕著,因為Badgley說我不如少講個一兩次,人多點,節省時間。與學生會談的課程表明天就將擬出。周曾轉話來叫我每天去office坐,看看書。我看書總是吃飯與休息的時候看。如衣冠齊整,走一裏多路到McCracker Hall坐坐看書,再走回來,休息一下,一天工夫倒去了大半天,一事無成。我想暫時一切聽其自然,等give a couple of talks後情形或會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