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誌清編注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1997年4月起在《聯合文學》連載,中間斷了好一段時間,後來陸續刊登,至2013年2月停止,隨後即出了單行本。我手頭的版本是2013年3月印刷,3月10日已是“初版五刷”。我們不知道一個月內的“初版五刷”的銷售量究竟是多少,但無論如何,一本不以八卦作招徠的作家書信集一上市就出現如此氣勢,大可視為英文所說的phenomenon,一種特殊現象。如果一般以作者生平為敘事文本的著作難有市場,那麼《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應是個“異數”。三十年來,“祖師奶奶”給夏先生發的信件和短的明信片共有118封。誌清先生寫信和複信一向勤快,若不是張愛玲因多次搬家差不多全部失去(她有名言:“三搬當一燒”),夏先生自己或其他人經他授權也可整理出一本《夏誌清給張愛玲的信件》。雖然在銷路上難以望愛玲書簡背項。但這些書信將會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對“友情”的意義最動人心弦的詮釋。
幸好宋淇夫人鄺文美在張愛玲遺物中找到了十六封夏先生給愛玲的信。1987年6月27日發出的那封其中有這麼的一段:
今天明報月刊正月號登了你的中篇《小艾》,很轟動,同時聯副、世副曾連載過,我想台港美所有的張迷都在年初看了這篇你的舊作。“聯副”有你的地址,希望早把稿費寄你了。若未,你自己也不妨去問一聲。月前有機會同張健波通信,因此連帶問一聲,《小艾》稿費已寄張愛玲否。回信他說沒有你的通訊處,稿費至今存於會計處。我因之回信建議,他同我各寫一信,希望one of us得到你的回音,再按指示把稿費寄上。你不怕陌生,同張君通信也好,希望你獲得到你應得的income。
張健波那時是《明報月刊》總編輯。張愛玲初來美時,一直希望以英文著作打進歐美市場,像林語堂一樣過風光生活,可惜她小說的題材和人物不合洋人的口味。她晚年在美國的生活,全靠稿費和版稅的收入。1966年夏天夏誌清在台北初識皇冠出版社老板平鑫濤。他寫信告訴張愛玲,得到了她10月3日的回信。夏先生在“按語”上說:
我們可以說,我同平鑫濤的初次會談,解決了張愛玲下半生的生活問題。愛玲隻要我“全權代辦”有關《怨女》的“連載與出版單行本事”,但那次會談,我顯然向鑫濤兄建議為張愛玲出全集的事,而他必然也讚同,且答應在稿費和版稅這兩方麵予以特別優待。
1983年2月4日張愛玲寫信告訴夏先生:
這些年來皇冠每半年版稅總有二千美元,有時候加倍,是我唯一的固定收入。
張愛玲離群索居,一直視住址和電話號碼為私隱。她有過三年沒複誌清先生信件的記錄。原來那些年她忙著生病、忙搬家、忙看牙醫,疲於奔命,“剩下的時間,隻夠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徑”。
替人辦事,急人之急是古風。夏先生看到她小說在《明報月刊》刊出,就關心到她的稿費問題。他去信問張健波先生給張愛玲寄了稿費沒有,在禮貌上說來,這有點“越份”。這還不說,他還提議兩人各寫一信,希望其中一人得到張小姐的回音。套用俗話說,這正是活脫脫的“皇帝不急太監急”的現代版。
從張愛玲給夏誌清的信件和他附加的“按語”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她的照應可說無微不至。他跟她認交三十多年,但隻見過兩三次麵,而且都是跟朋友在一起的敘會中匆匆的一麵。夏先生跟“祖師奶奶”的情誼,完全是一種筆墨之交。張小姐身體不好,一年到晚都感冒,他就建議她服用高單位的維生素C和E。她牙齒常出毛病,他就告訴她自己護齒的“秘方”,告訴她現在有一種電動牙刷叫Interplak,消除“牙斑”(plaque)很有效,大的藥房有售,不妨買一支試用。
夏誌清自跟張愛玲訂為筆墨之交以來,前前後後也為她跑了二十多年的腿。她以難民身份移民美國,嫁了老年多病的“過氣”作家賴雅(Ferdinand Reyher,1891-1967),生活極為拮據。賴雅家無恒產,逝世時拿的社會福利金是每月五十二美元,連房租都不夠。張愛玲在丈夫生前死後的生活開支,靠的都是自己。開始時為香港好友宋淇服務的電影公司編寫劇本。六十年代中她得誌清先生穿針引線,拿到基金會的津貼翻譯《海上花》。兩年後約滿又得靠夏先生“跑腿”找點“小事做,城鄉不計,教書不合格,隻能碰機會”。這是1968年的事。
如果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初的上海,張愛玲要找些“小事做”,就憑《傳奇》帶來的名氣,要掛名“混”個閑職,“閑話一句”而已。但在花旗國家,張小姐隻是十一個字母串出來的“外國人”。要在大學謀教職,沒有學術著作和博士學位,一般過不了銓敘儀式的第一關。逝世多年、曾先後任教芝加哥大學和斯坦福大學的劉若愚(James J。Y。Liu)也沒有博士學位,但劉教授著作等身,名重士林,張愛玲在這方麵跟他不能相提並論。
張愛玲也知道自己謀生條件之不足。她“自報家門”地跟誌清先生說:“我並不光是為了沒有學位而心虛,不幸教書的不僅是書的事,還有對人的方麵,像我即使得上幾個博士銜也沒用。”
六十年代初張小姐在香港編劇時,那時電影界的“天皇巨星”李麗華慕其名,通過宋淇先生安排一個讓她一睹才女麵目的機會。宋先生不負所托。張愛玲如約赴會,讓李麗華見過自己的麵貌後,也沒有留下來寒暄,點心也沒有吃,轉身就告辭了。她孤絕冷漠的脾氣,仿似《世說新語任誕》篇跑出來的人物。“我最不會交際,隻有非去不可的地方,當作業務去報到。”她這麼跟誌清先生解釋說。她衝著老朋友宋淇的麵子把李麗華看作“業務”才去“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