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草木突破蒼茫地表,大地蒼鬱,飛燕橫飛;最美麗的花朵……美好的時光,意象繁瑣而又豐腴妖嬈。仰望明淨蒼穹孤月,我總是想起或者在靈魂中看到——那個獨行於世的人依然是悲憤的,單薄的身影在2000年的曆史上劃下一道深深的傷口。他的一聲聲歎息是從眾生和神靈的骨頭之中砰然發出的,他的歌吟在天地之間像是含滿鋒利音符的曠世音樂。
這一個始終以沮喪悲慟麵孔仰望蒼穹的人;一個孤身於鋼鐵王朝、眾生本性和世俗潮流中奔突受阻的智者;一個用卓爾不群的思想媾和人道、公義和真理的詩人;畢生“與愚妄戰”,而最終不為當世所容,毅然沉石投江的最偉大的楚國臣子、中國詩人和人類精英——在此之前,屈原,“與楚同姓”的楚國左徒,博聞強記且有著自覺道德操守和思想要求的官宦,除了嫉妒這一人類共同本性之外,他的官場失意和幾次被貶,直至沉石投江而亡,都不值得後世之人給予太多的同情。天下是每個人的天下,豈止楚懷王?世間草木莽莽,紛紜眾生,屈原……豈止是彼時楚國的屈原?
我驀然發現自己錯了,屈原——遠古的寫作者,民歌整理和發現者;貴族詩人;權傾朝野的官宦,平民、身體力行者,他所作的,卻是人類數千年來一直在進行著一場自我(殺伐)戰爭。拒絕平庸,拒絕合流,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社會意識形態——這在屈原之前或者在其之後,我們看到許多屈原或者類似屈原的倔強背影,他們在塵世的泥淖和花朵之上表演各式各樣的舞蹈,又以不同的方式,被閃亮的刀鋒和比刀鋒更尖銳的嫉妒、愚昧、獨斷兜頭棒喝甚至攔腰斬斷。
洶湧的鮮血在每一寸土地上流淌、消隱,並且時而返現和洶湧。為此,我時常有意識地注視每一片陌生的土地,哪怕是沙礫覆蓋的沙漠,波濤怒卷的大海——就像人類的繁衍,壯士和智者,英雄和草民,流寇和將相,在時間和鮮血深處,我們相互融通,我們一脈相承。而屈原,則是一個難得的例外,在我們的曆史上,他的出現蹊蹺而又自然而然,他的孤獨是我們對於完美“人”共同的期盼,他以自戕的形式,告別這個令他失望而又無限希望的人世。而這個人世是怎樣的麵孔和品質容納他們的呢?——我們知道又不知道——世界龐大無際,洶湧熙攘,有形但卻無法確認規則,無形但卻實實在在,可觸可摸。屈原也像與其一樣孤絕偉大的人一樣,總是在無望中看到希望,在沉淪中堅持上升,窮其一生,總是無端而必然地被根深蒂固的“皇帝作風”、“風俗成見”、“物質原則”、“欲望人心”摧枯拉朽,一一瓦解。這種“摧毀”和“瓦解”在時間軸線上的輪番上演,在我們悲哀、誤解和不明所以的撕心裂肺的表情之中,聲穿寰宇,悲痛慘烈。
偉大得令人仰望,甚至產生絕望的情緒的人,孤獨、憤怒、沮喪、憂患始終與其同在。那個在江邊與他對話的漁夫,隱藏民間的智者,在一遍一遍的有意無心的垂釣當中,潛心人世,拆解智慧——屈原的沮喪在此徹底爆發,完全依附於血肉形體之燈“懷沙”而滅——這個堅持“與愚妄戰”而不屢屢慘敗的人,似乎在那一刻終於參透了人世乃至每一個王朝的核心秘密——繼而以消匿形體的方式,向楚國的懷王及其繼任者發出了一聲如雷的歎息。
這歎息對屈原來說,或許包含了內心深深的無奈,或許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那種離開的坦然,“舍得”的超然和自由。那一刻,屈原忽然明白,輪回綿延的人世,最終誰也都逃不過人之為人的那些“自箍的枷鎖”——乃至他之前之後的時代,“獨醒的人”總是會被衝天的酒氣、佯裝的“正道”和不休不止的“競相表演”吞沒、放逐和遺棄。楚懷王的死並沒有使屈原心目當中實體性的“楚國”乃至所有的人驚醒,而又進入了新一輪的墜落旅程。
戰國之後,空蕩蕩的屈原隻能芳名孤留民間,汨羅江的江水照樣在起伏跌宕,潮漲潮落之間,人間滄桑變換。自發的賽龍舟、吃粽子和傳唱在高山平原的懷念之歌,也隻能像《離騷》一樣,在世界一隅被平民懷念和傳唱。直到今天,博大的中國仍在延續這些習俗和節日,每一個人都會在農曆五月初五這一天,想到那個叫做屈原的人——作為其後來者的詩人更其如此,他是以詩句不朽(至今能叫出姓名和事跡)的第一人,他的焦灼、沉重、獨立、浪漫乃至沮喪、孤憤、自由、道德、不妥協、普世和民族(國家)意識、公民和為政(思想)事跡……完整的一個人,一個獨自與世俗作戰、與愚妄作戰、與眾生作戰、與惡劣作戰而又返哺於敵人和眾人的人,他形體的存在和死亡其實早已不再重要。
百餘年後的賈誼(漢武時曾任長沙太傅,作《離騷賦》,吊屈原曰:“讒諛得誌,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可以說是屈原半個知音——在時間深處,這個人麵對一個早已消失了的人,發出一聲聲令汨羅江也忍不住泛起清潔波濤的景仰與心痛之聲。再後來:“餘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誌。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嚐不垂涕,想見其為人。”的司馬遷……對屈原的敬仰如同另一個自己——戰國時代的另一個司馬遷——其中,懷才不遇、為人非議、嫉妒誹謗、被貶遭逐……這都不是最主要的,而是這一個“獨醒的人”、“與愚妄戰”的人與現實人群、普世理想的格格不入乃至不妥協的融合與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