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時候,回到故鄉——剛一進門,母親就哭,摸著我顴骨高聳的臉。她灰白的頭發讓我在昏暗的燈光中驀然感到了自己的長大——幾年之前,我還以為自己是一個孩子,無所憂慮,到處都是自己的想法和簡單理想。而那一夜之後,早晨起來,弟弟說我突然老了——像個老頭一樣。就是那一次回家,我在家鄉的一個中學同學:曉民,在我回家的第三天死了——汽車上不知道誰攜帶的炸藥和雷 管使他和另外的30多人在爆炸中魂飛魄散,屍骨無存。再兩天之後的深夜,堂伯在窗外叫響我的名字——在電筒照耀的黑暗中,我和許多人一起,抬了曉民空空的棺材,用鐵鍁鏟起泥土和沙石,趁夜將他埋葬。
2001年,我最好的一個兄弟小牛,一年前,他愛上了甘肅玉門的一個女孩,一年後的秋天,女孩患白血病死去了。當地的風俗不允許沒有結婚夭亡的女孩子進入祖墳,而是拉到戈壁上,澆上汽油燒掉——大火持續了很久,而那女孩的心髒竟然不肯燃燒,依舊形體完整,色澤鮮豔,在黑色的灰燼當中,仿佛一枝絕世的瑰麗花朵,在黝黑色的戈壁上,表情堅硬而又充滿悲愴和渴望。我的兄弟小牛在那裏跪了兩天。回到單位,一言不發,遞交了退出申請書。暮冬的時候,才得到批準。因為是老鄉,又是要好的朋友,單位安排我去送他。
就要離開西北了,我們乘車去了焚燒女孩屍體的戈壁——大地一片蒼茫,黑色的戈壁被眾多的卵石積攢和鋪展起來。去年的灰燼早已不在,紅色心髒也不知流落何處。在冬日的風中,小牛哭,我也哭——我知道該怎樣去珍視這一個好兄弟——兩年了,他在河北晉州的一個村莊,時常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現在的一些事情和心情。
幾年之後,又是一個夏天,巴丹吉林沙漠再一次灼熱起來。早在春天時候,我的身邊,就有許多人陸續來到:同事、同事的愛人、小孩或者親戚;做工的農民,個體的老板和飯館裏的服務 小姐;外來的工廠工人。在眾多的麵孔、方言、職業之間,我竟然感到了孤單——我的兄弟小牛走後,在遠離家的沙漠,我就沒有了可以一起縱酒縱情和用眼睛和內心交談的兄弟。
我時常感到空曠——整個世界和人群的空曠,我越來越不在乎或者不拘囿於某種看起來強大的事物了——長期的抵抗和漠視讓我在眾多的場合銷聲匿跡——我願意這樣,不去參加無聊的會議,不和不喜歡的人坐在一個酒桌或者飯桌上。我沉默、幹燥、衝動而又隱忍,單薄而又豐沛,我隻是自己。一個人,在它們和他們之間,我慢慢地學會了自己放逐、折磨、挽救,乃至在無望和殘酷自我沉淪中找回自己。
為此,我得感激並自我安慰於這些殘酷和孤獨,喜悅和憂傷。我知道,愛才是這個世界上無止境的。可是,總有一些事實讓我不安:身邊那麼多人,沒有一個人讓我在內心感到徹底的溫暖,也沒有一個人可以成為一個喜歡或者慰藉的理由。但我知道,在沙漠或者不在沙漠當中,每一個生命都是對另一個生命映照,他人的存在、健康、快樂、病痛、幸福和死亡,都包含和混雜了自己的影子。
在憂傷和殘酷當中,在沙漠,在戈壁,我有了妻子,並且有了自己的兒子,這是我在沙漠這麼多年來最大的驕傲和收獲。我是一個經常把微末綠意看作詩歌或者突如其來的愛情,把持久的沙漠和戈壁當作一個生命的底色和背景的人。我愛它們,甚至愛不愛我的那些人,愛自己的內心。而不幸的是,前些天,我的一個朋友又在車禍中死去了——幾年不曾聞到了,再次的遭遇讓我想哭,眼淚在和心愛的人說話當中,從臉頰滾落。令我感到不解和震驚的是,我的中學同學曉民死在了我回家的路上,而這個朋友死在我上班的路上——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知道,我隻是一個在沙漠旅行的人,我不知道這樣的一連串的殘酷事實會不會也在其他人那裏發生。我太微小了,我隻能在我的沙漠和故鄉聽到和見到。我一直明白,在沙漠,我是一個憂傷的人,我的旅行幾乎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憂傷的——它的那張灰色甚至黑色的表情熏染了我的每一節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