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門門門門門門!
門門,
門門門門,
門、門門、門門門門門!
門……
M先生生有一副好嗓子,也有舞台經驗,我敢打賭,若當歌星其成就未必在詩作之下。他還朗誦了另一首詩,內容屬於針砭時弊之類,形式上就沒有“門”那麼叫絕了。覺得類似北島,卻又不敢肯定。過後碰到一個熟悉中國新詩行情的朋友,他在美國出版中文雜誌上讀過M的詩。我問他:“M先生的詩是否受北島影響?”答曰:“NO!北島業已過時,他們比他更新潮。屬於後朦朧派。”以我觀察,M還是注意學習的。這使我又增加了一分敬意。因為我聯想起另一位詩人。有天在紐約幾個朋友一塊吃飯,席間有位教授問一位大陸才去的青年詩人:“你們從哪裏吸取營養?是不是主要讀中國古詩?”青年詩人說:“我們發過誓言四十歲以前不讀中國作品!”教授就說:“唔!是的,你們主要讀外文詩!你是讀英文還是法文?”那詩人歎口氣,憤憤地反問道:“在中國那種環境裏能學得好外文嗎?讀不懂呀!”教授愕然,不再發問。身旁一位女作家悄聲問我:“中國書不讀,外國書讀不懂,那還讀什麼?光讀自己的?”我笑了笑沒說話,我想造成這種情況,有它曆史的原因。過些年他們之中一些人將會自我調整。隻要為人正直,其它可不必苛求。怕的是頭上生角身上長刺的那路英雄。比如有的先生,未曾出道之前,也曾謙虛的找這位“老師”那位“前輩”幫這作那。要作協為他進行多少安排,作了多少服務。一旦功名成就,踏上別國土地,就慷慨揚言,“中國作家協會的頭目因為也是作家出身,所以最會迫害作家。”與此輩相比,我碰到的這幾位青年朋友就算很不錯。所以,在漢堡的晚會,朗誦開得輕鬆愉快,朗誦完便在掌聲中散會了。主人很高興,一再向我表示感謝。
“中國月”的正式開幕日期其實是10月1日中國國慶節。而作家們開過29日的晚會,主要的工作項目就算完成了。主人有意安排文學活動提前進行,提前結束,叫作家們可以輕鬆地參加其它活動。
10月1日下午3點,市議會和政府官員,在市政廳設酒會歡迎全體中國朋友。漢堡市政廳是座世界著名的哥特式建築。建於1686年,造型宏偉,工藝精湛。巨大的拱門,壯麗的石柱,寬闊的大廳,深邃的雨道,生動的浮雕,燦爛的壁畫組成的大理石宮殿,仿佛是一首交響樂,鳴奏出一首時而莊嚴時而華麗、時而深沉時而愉悅的樂章。聽到它,既感到個人在群體智慧前的渺小,又感到作為群體一員的驕傲。既被這龐然大物震撼,又為能主宰它而自得。
酒會在宴會廳舉行,隨後進入會議大廳舉行開幕儀式。漢堡和上海是姐妹城,上海市委曾會書記帶了一個代表團專程趕來參加。中國大使陪同他們入場後,儀式便正式開始。一時全場掌聲經久不息,歡呼如雷。日爾曼是個含蓄的民族,如此熱烈的場麵出我意外。不過他們的含蓄性馬上就表現出來了,這就是開幕式之簡短。這麼大個活動,講話總共不過三分鍾。中國客人致答詞後,馬上由中國音樂家指揮交響樂團演奏譚盾的樂曲。曲終禮成。“中國月”就算開始了。人們分頭去參加不同的活動。晚上大家再聚到市政廳前廣場上觀看中國燈籠和焰火。
“中國月”是為增進德國人對中國的了解舉辦的,表演和展覽的當然都是中國事物。這些我們回國以後還有觀賞和學習機會。乘幫助德國人了解中國的機會,我們去看看德國。
在最後的幾天裏,我們參觀了不少地方。我認為看到的最重要地方,當然是原子能研究中心。這個中心在世界原子能發展上有很重要的地位,很有名。世界上許多得諾貝爾獎金的大科學家,包括李政道、楊振寧都在這兒作過重要課題的研究。可惜我隻讀過四年小學,對它莫測高深。那些原子、中子全封閉在巨大的合金容器裏,它們如何對撞如何分裂根本看不見。看見了我想也絕不會懂。我根本分不清這些大罐、大管、大機器和化工廠、鋼鐵廠的那些有什麼區別。偶然碰到一位在此執行交流計劃的中國專家,他極熱心地為我們講解介紹,我也出於禮貌又詢問又點頭,其實什麼也沒聽懂。若問我有什麼印象,隻覺得這地方很神——神秘、神奇和神聖。還想回國後囑咐孩子學好物理。
另外幾處我都看得明白。最感興趣者有三處:一是開設了中文課的中學;一是魚市場;還有一處是古城呂貝克。
我從沒想到漢堡會有這麼多所中學校設有中文課程。我們幾個中國人要分成幾批到不同的學校去和孩子們見麵。我和L小姐二人一組,到郊區一中學。學中文的孩子坐滿了一間大教室。簡單的對話不用翻譯,我演講時就由教師幫忙。教師是華裔,是我在漢堡碰到的最好的翻譯。該L小姐講話時,她說她沒什麼好講,還是唱個歌吧。這一唱就震了!整個教室歡聲雷動。一再返場。顯然比我那枯燥的講話受歡迎得多!歐洲孩子與中國同齡的孩子相比,從體型上看似乎要大,可是性格上卻比我們的孩子更像孩子。天真,熱情,直率,好動。他們表演節目就用他們的本色。在中國,我最怕看舞台或電視上的兒童表演。不是嫌孩子們不可愛或不會表演,怕的是那些好心的導演們叫孩子們故作“可愛狀”!我怎麼也想不明白,在生活中我們拚命把孩子教成小大人,要他們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而一上舞台,又唯恐他們不小。不論唱歌也罷,跳舞也罷,全叫他們把腦袋左右搖擺,上下點頭,矯揉造作,慘不忍睹。豈不知孩子裝大人固然叫人難受,孩子裝孩子更叫人受不了。歐洲孩子沒受過這種教練,台上台下一樣天真自然,純潔樸拙,與觀眾的交流沒任何隔閡。使我這年近花甲的人頓時也被喚醒了童心,與他們一同又唱又跳。連心靈都淨化了。但樂極生悲,這天幾撥人都在學校耽擱了過多時間,從而貽誤了一位華裔朋友的約會。那位朋友誤以為我故意冷淡他,聽說頗有煩言。我無法解釋,至今懷有歉意。
魚市場開設在碼頭附近,沿著海邊擺起成百上千個臨時貨攤,按經營品種劃成幾片小區,小區之間留出一條條空隙,既作為界線又當成道路,就構成了一片萬頭攢動、熙熙攘攘的露天市場。這裏叫作“魚市場”,可能是從曆史上沿襲下來的名稱。現在並不僅僅賣魚,甚至主要貨品是不是魚都值得懷疑。這裏的貨物從食品飲料、水果蔬菜、服裝鞋帽、家具電器,到花木盆景、古書舊畫、文物古董,無所不包。它和我們去過的那個商業區形成極有趣的對比。那裏商店建築豪華壯麗,這裏一片露天。那裏賣的各種高檔商品保證地道名牌;這裏賣的名牌貨絕對是仿製品。那邊除古董店外,其它商品隻賣新貨。這邊除蔬菜魚肉鮮花之外,沒那樣東西不賣舊貨。來買賣舊貨的人也比買新貨的多。當然最基本最突出的差別還是價錢。看起來同樣的一件皮夾克,那邊櫥窗裏標價一兩千馬克,這裏最多不過三四百,若是上過身的,那就相差更懸殊了。花一兩個馬克買一套西裝,十個八個馬克買個打字機決不算新聞。不過,這需要點運氣和眼力。可惜兩個條件很難同時遇到。我這次先買了一門銅炮,雖不算古,但工藝不錯,價錢也相當便宜。高興之下,鑒別商品的自信心便大增。不一會兒又看到個阿拉伯人賣刀。彎彎的銅刀,刀鞘上鑲滿紅綠寶石。珠光寶氣,耀眼奪目。剛伸手要拿過來細看,那阿拉伯人卻冷著臉說:“先生,你最好有心買它的時候再看,這是很貴的東西呢!”我一聽不由得七竅生煙!心想:不錯,我們中國人是有挨售貨員白眼,聽售貨員刺話的習慣。進一回商店若是從頭到尾沒挨一句訓斥,簡直會當作要走紅運的征光,能高興得多吃兩碗炸醬麵。可那是在我們中國。我們受自己人的氣理所應該,受氣越多,越透著有修養,能成事。在外國可不行,外國人作買賣不興這一套,這是故意歧視我們!再說,我們中國售貨員雖有時態度蠻橫,出口不遜,但隻限於對我們中國人自己。對你們外國人,凡高鼻色目者,一向很講禮貌,極力奉承。偶然得罪個把外國人,多半因為他們是華裔,從膚色上造成誤會所致。一旦人家登報批評,必定公開檢討,並作出改進計劃的。我在這裏也算外國人不是?你怎能用中國店員對中國人的態度說話?再說,別看我們在中國買東西要低聲下氣,一到外國我們的身價可就大漲,一舉一動都要代表整個國家了。有位從大陸出去的女演員,沒改變國籍之前,就在某部影片中演了脫衣鏡頭,同胞們就責備她“丟了全中國人的臉”!這個教訓必須牢記。在外國向洋人的無理行為妥協,也可能被認為“丟了全中國人的臉”。那可吃不了兜著走……
想罷多時,又摸了摸錢包,我就問他:“多少錢?”他說了個不大不小的數目,我連價兒都沒還,扔下錢拿起刀就走,那阿拉伯人板得緊緊的臉上立刻笑開了花,並且伸出大拇指說:“歧娜,古得!”意思是中國真棒!我感到非常自豪,不自覺把那刀舉起來舞了兩下。這一舞不要緊,上麵鑲的寶石珍珠紛紛往下掉,這才發現原來刀鞘上粘的隻是些塑料片、玻璃珠,並且粘得很不牢。這地方阿拉伯人作生意也是出門不管換的。隻好認倒黴。一個德國朋友大笑著跟我說,這是他們常用的方法:故意用激將法把你惹火,一氣之下買下來。回家一看,是個樂子,一笑了之。馬克可是揣進他兜裏去了。我這才恍然大悟。不過我並沒後悔,覺著為維護民族尊嚴而作出犧牲很值得。
玩得最愉快的地方是呂貝克。
呂貝克仍保留著古城門、古石板路、古教堂甚至古代天空的藍色。當然也保存了不少舊宅邸。亨利希曼和托馬斯·曼兄弟的故居是其中之一。大理石圓柱大廳,可以開幾百的人舞會。花園裏老樹參天,石徑蜿蜒。二層以上的生活區,房間很多,舒適寬敞。我在歐洲看過幾個作家故居,這是最富有的一處。相比之下斯特靈堡、席勒、歌德等人的房子都大為遜色,距此不遠,就是“布登勃洛克”家族的故居。托馬斯·曼那部名著所寫的故事原來就發生在他家門口!參觀這房子會令人驚詫托馬斯·曼描寫事物的精確,以致懷疑是按這房子寫的小說,還是按小說建的這房子!這一天本來是故居休息日,聽說我們要來參觀,市文化局特別例外開放,並派了一位官員在此等候,為我們作導遊。參觀完畢還代表市政府請我們吃了中飯。飯後我們去參觀了一個奇特的地方——木偶博物館。這個博物館原是私人收藏,最近才捐獻給政府。他的原主人和王安憶是舊相識,和我們也有一麵之緣。是位名叫法埃的電視攝影師。開幕式那天他曾扛著攝像機在市政廳東奔西跑,有人介紹他和我們認識了,他說知道我們將去呂貝克,他會趕回去招待我們。安憶說她可能去不成呂貝克了,因為她還要去荷蘭。法埃立即作了個表情,用中文說:“王安憶走,我哭!”把我們都逗笑了。
法埃業餘愛好就是收集木偶。各個國家、各個時期的木偶裝滿了他整個三層樓陳列館。隻中國木偶就擺滿一層樓。其中有幾個顯然是江加走的作品。不僅如此,他竟然還收藏了一套福建木偶戲的舞台裝置,包括守舊,桌圍,門簾之類。我說:“你真了不起,這裏有的東西夠得上是國寶級的,在中國也很難見到了。”他聽了非常高興,把我當作知音。請我們到隔壁木偶劇場去喝咖啡。那裏白天是咖啡廳,晚上演出木偶劇。
下午我們驅車去波羅的海海濱遊覽區,遊覽區給我留下的印象極好。頭一條是清靜,在全中國很難找到這麼清靜的遊覽地,偌大一片青山綠水,除去我們竟沒有別的遊客!海山樹下,目光所及,滿是藍綠兩色,空氣似乎也染上了淡綠色,飽含鬆針和海水的清香。對岸是蘇聯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國家。去年在瑞典、芬蘭我也曾從那裏遙望過海的這岸,當時還曾想,這波羅的海多少年來都是戰火紛飛的水域,二次大戰後雖平靜了些年,也一直被冷戰陰影所籠罩。近年來世界局勢趨向和緩,長期穩定,世界人民的和平願望,不可阻擋,也許從此波羅的海會成為人們友誼交流的水道,再不聞廝殺之聲。
離開海濱時天已黃昏。我們又進了呂貝克,並在一間有一百多年曆史的飯店門外停了下來。奧斯特先生說:“今天是魯彥周先生的生日,我們在這裏給他祝壽。”大家聽了意外地高興。這個節目是事先沒宣布的。我們都不知道今天是彥周的生日,德國朋友卻早有準備了。看來信息的重要性不可低估。
這家百年老店確有特色。家具,地毯,幔帳,燈具,多是百年舊物。侍者著黑禮服戴白手套。樂聲悠悠,燭光熠熠。大家輕聲議文學,論音樂,講交流,談友誼,在和平與友好的溫馨氣氛中,度過一個難忘的夜晚。
回到漢堡稍作停留,我們便告別了朋友們,到斯圖加特和法蘭克福去。在那兒分手各奔東西。張潔等回北京,我去紐約,結束了這次有益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