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幹光豪與他葛師妹的一番說話在心頭湧起,尋思:“看來這便是他們所說的‘無量玉壁’了。他們說,當年無量劍東宗、西宗的掌門人,常在月明之夕見到玉壁上有舞劍的仙人影子。這玉壁湖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確是非得在湖中舞劍不可。要是在我這邊湖東舞劍,影子倒也能照映過去,可是東邊高崖筆立,擋住了月光,沒有月光,便無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麵上有水鳥飛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遠遠望來,自然身法靈動,又快又奇。他們心中先入為主,認定是仙人舞劍,朦朦朧朧的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終於入了魔道。”

想明此節,不禁啞然失笑。自從在劍湖宮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個時辰,早餓得狠了,見崖邊一大叢小樹上生滿了青紅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澀,饑餓之下,也不加理會,一口氣吃了十來枚,饑火少抑,隻覺渾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酣,待得醒轉,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條長虹、豔麗無倫。段譽知道有瀑布處,水氣映日,往往便現彩虹,心想我臨死之時,還得目觀美景,福緣大是不小,而葬身於湖畔花下,倒也風雅得緊,明湖絕麗,就可惜茶花並非佳種,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這覺之後,精神大振,心想:“說不定山穀有個出口,隱在花木山石之後。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發現。”當即口中唱著曲子,興高采烈地沿湖尋去。一路上在所有隱蔽之處都細細探尋了。但花樹草叢之後盡是堅岩巨石,每一塊堅岩巨石都連在高插入雲的峭壁上,別說出路,連蛇穴獸窟也無一個。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頭也越來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覺之處,腳也軟了,頹然坐倒,心想:“鍾姑娘為了救我,卻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鍾靈,伸手入懷,摸出她那對花鞋來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纖細,麵容嬌美,不自禁將鞋子拿到口邊親了幾下,又揣入懷中,心想:“我這番一定是沒命的了。鍾姑娘也沒命了。要是她也在這裏,咱二人死在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隻可惜她此刻伴著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實在無味得緊。這當兒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無聊賴之中,又去摘酸果來吃,忽想:“什麼地方都找過了,反是這裏沒找過。別要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撥開酸果樹叢,登時便搖了搖頭。樹叢後,光禿禿的一大片石壁,爬滿了藤蔓,哪裏又有什麼出路。但見這片石壁平整異常,宛然似一麵銅鏡,隻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卻小得多了,心中一動:“莫非這才是真正的‘無量玉壁’?”當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見這石壁也隻平整光滑而已,別無他異。

忽然動念:我死在這深穀之中,永遠無人得知,不妨在這石壁上刻下幾個字,嗯,就刻‘大理段譽畢命於斯’八字,倒也好玩。

於是將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幹幹淨淨,除下長袍,到湖中浸濕了,把湖水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來洗刷一番,那石壁更顯得瑩白如玉。

在地下揀了一塊尖石,便在石壁上劃字,可是石壁堅硬異常,累了半天,一個“段”字刻得既淺且斜,殊無半點間架筆意,心想:“後人若是見到,還道我段譽連字也不會寫,這八個字刻下來,委實遺臭萬年。”又覺手碗酸痛,便拋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夢中隻見一對花鞋在眼前飛來飛去,綠鞋黃花,正是鍾靈那對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對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飛舞,始終捉不到。過了一會,花鞋越飛越高,段譽大叫:“鞋兒別飛走了”一驚而醒,才知是做了個夢,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對花鞋好端端的便在懷中,站起真來,抬頭隻見月亮正圓,清光在湘麵上便如鍍了一層白銀一般,還眼光順著湖麵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間全身一震,隻見對麵玉壁上赫然有個人影。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隨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晃動,卻不答話。段譽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談談的看不清楚,然而長袍儒巾,顯是個男子。他向前急衝幾步,便到了湖邊,又叫:“仙人,救我!”隻見玉壁上的人影晃動幾下,卻大了一些。段譽立定腳步,那人影也即不動。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晃,壁上人影跟著左晃,身子向右側去,壁上人影跟著側右,此時已無懷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掛於西南,卻如何能將我的影子映到對麵石壁上?”

回過身來,隻見日間刻過一個“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個人影,隻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濃得多,登即恍然:“原來月亮先將我的影子映在這塊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兩麵鏡子之間,大鏡子照出了小鏡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隻覺這迷惑了“無量劍”數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謎,更無絲毫神奇之處:“當年確有人站在這裏使劍,人影映上玉壁。本來有一男一女,後來那男的不知是走了還是死了,隻剩下一個女的,她在這幽穀中寂寞孤單,過不了兩年也就死了。”一想象佳人失侶,獨處幽穀,終於鬱鬱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這個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無影無蹤,百無聊賴之際,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雙請他們這時便在崖頂,見到玉壁上忽現‘仙影’,認定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於是將我這套‘武功’用心學了去,拚命鑽研,傳之後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縱聲狂笑。

驀地裏笑聲陡止,心中想到了一事:“這兩位前輩既時時在此舞劍,那麼若不是住在這穀中,便是有條出入此穀的路徑。否則他們武功再高,若須時時攀山到這裏來舞劍,終究也太麻煩了。偶一為之則可,總不能‘時時’。”登時眼前出現了一線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尋找出路。那個幹光豪不是說‘有誌者事竟成’麼?哈哈,哈哈。他立誌要娶他葛師妹為妻,我則立誌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靜觀湖上月色,四下裏清冷幽絕,心想:“‘有誌者事竟成’,這話雖然不錯,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知者。’這話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媽碼常叫我‘癡兒’,說我從小對喜愛的事物癡癡迷迷,說我七歲那年,對著一株‘十八學士’茶花從朝瞧到晚,半夜裏也偷偷起床對著它發呆,吃飯時想著它,讀書時想看它,直瞧到它謝了,接連哭了幾天。後來我學下棋,又是廢寢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著的便是一副棋枰,別的什麼也不理。這一次爹爹叫我開始練武,恰好我正在研讀易經,連吃飯時筷子伸出去夾菜,也想著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還是‘同人’。我不肯學武,到底是為了不肯拋下易經不理呢,還是當真認定不該學打人殺人的法子子?爹爹說我‘強詞奪理’,隻怕我當真有點強詞奪理,也未可知。媽最明白我的脾氣,勸我爹爹說:‘這癡兒哪一天愛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練一會兒,他也不會聽。他此刻既然不肯學,硬掀著牛頭喝水,那終究不成。’唉,要我立誌做什麼事可難得很。他此刻既然不肯學,倒盼望我哪一天迷上了練武,爹爹、媽媽,還有伯父,自然歡喜得很。我練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殺人就是了,練武也不是非殺人不可。伯父武功這樣高強,但他性子仁慈,隻怕從采沒出手殺過一個人。隻不過他要殺人,又怎用得著親自動手?”

坐在湖邊,思如走馬,不覺時光之過,一瞥眼間,忽見身畔石壁上隱隱似有彩色流動,凝神瞧雲,隻見所刻的那個“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長劍的影子,劍影清晰異常,劍柄、護手、劍身、劍尖,無一不是似到十足,劍尖斜指向下,而劍影中要發出彩虹一般的暈光,閃爍流動,遊走不定。

□□□奇:“怎地影子中會有彩色?”抬頭向月亮瞧去,卻已見不到月亮,原來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後,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過來,洞孔中隱隱有光彩流動。登時省悟:“是了,原來這峭壁中懸有一劍,劍上鑲嵌了諸色寶石,月光將劍影與寶石映到玉壁之上,無怪如此豔麗不可方物!”

又想:“須得鑿空劍身,鑲上寶石,月光方能透過寶石,映出這彩色影子。倘若劍刃上不鑿出空洞,寶石便無法透光了。打造這柄怪劍,倒也費事得緊。”眼見寶石所在的洞孔距地高達數十丈,無法上去瞧個明白,從下麵望將上去,也隻是隱約見到寶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卻奇幻極麗,觀之神為之奪。

可是看不到一盞茶時分,月亮移動,影子由濃而淡,由淡而無,石壁上隻餘一片灰白。尋思:“這柄寶劍,想來便是那兩位使劍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穀這麼深險,無量劍中那些人任誰也沒膽子爬下來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見不到小石壁,也見不到峭壁中的洞孔與所懸寶劍,這個秘密,無量劍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對著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決計不會發見。不過就算得到了寶劍,又有什麼了不起了?”出了一會神,便又睡去。

睡夢之中,突然間一跳醒轉,心道:“要將這寶劍懸上峭壁,可也大大地費事,縱有極高強的武功,也不易辦到。如此費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這峭壁的洞孔之中,還藏著什麼武學秘笈之類。”一想到武功,登時興味索然:“這些武學秘笈,無量劍的人當作寶貝,可是掉在我麵前,我也不屑去拾起來瞧上幾眼。”

次日在湖畔周圍漫步遊蕩,墮入穀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過得四天,肚中的斷腸散劇毒發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無用了。

當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轉,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時分,月亮透過峭壁洞孔,又將那彩色繽紛的劍影映到小石壁上。隻見壁上的劍影斜指向北,劍尖對準了一塊大岩石,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這塊岩石有什麼道理。”走到岩邊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覺滑膩膩地,那塊岩石竟似微微搖晃,他雙手出力狠推,搖晃之感更甚,岩高齊胸,滑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決計推之不動,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來巨岩是淩空置於一塊小岩石之頂,也不知是天生還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地一跳:“這裏有古怪!”

雙手齊推岩石右側,岩石又晃了一下,但一晃即回,石底發出藤蘿之類斷絕聲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間藤草纏結,其時月光漸隱,瞧出來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細細推究。”

於是躺在岩邊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來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將大小岩石之間的蔓草葛藤盡數拉去,撥淨了泥沙,然後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緩緩轉動,便如一扇大門相似,隻轉到一半,便見岩石露出一個三尺來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沒去多想洞中有無危險,便彎腰走進洞去,走得十餘步,洞中已無絲毫光亮。他雙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試過虛實,但覺腳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經過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隻是道路不住向下傾斜,顯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間,右手碰到一件涼冰冰的圓物,一觸之下,那圓物當的一下,發出響聲,聲音清亮,伸手再摸,來是個門環。

既有門環,必有大門,他雙手摸索,當即摸到十餘枚碗大的門釘,心中驚喜交集:“這門裏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極了。”提起門環當當當的連擊三下,過了一會,門內無人答應,他又擊了三下,仍然無人應門,於是伸手推門。那門似是用銅鐵鑄成,甚是沉重,但裏麵並未閂上,手勁使將上去,那門便緩緩地開了。他朗聲說道:“在下段譽,不招自來,擅闖貴府,還望主人恕罪。”停了一會,不聽得門內有何聲息,便舉步跨了進去。

他不論眼睛睜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隻覺黴氣刺鼻,似乎洞內已久無人居。他繼續向前,突然間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什麼東西。幸好他走得甚慢,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手摸去,原來前邊是一扇門。他手上使勁,慢慢將門推開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閉眼,心中怦怦亂跳,過了片刻,才慢慢睜眼,隻見所處之地是座圓形石室,光亮從左邊透來,但朦朦朧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處忽見一隻大蝦在窗外遊過。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幾步,又見一條花紋斑斕的鯉魚在窗外悠然而過。細看那窗時,原是鑲在石壁的一塊大水晶,約有銅盆大小,光亮便從水晶中透入。

雙眼貼著水晶向外瞧去,隻見碧綠水流不住晃動,魚蝦水族來回遊動,極目劤至,竟無盡處。他恍然大悟,原來處身之地竟在水底,當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將外麵的水光引了進來,這塊大水晶更是極難得的寶物。定神凝思,登時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這可走到劍湖的湖底來啦!一路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轉了幾個彎,既是深入湖底,那還是逃不出去。”

回過真來,隻見室中放著一隻石桌,桌前有凳,桌上豎著一銅鏡,鏡旁放著些梳子釵釧之屬,看來竟是閨閣所居。銅鏡上生滿銅綠,桌上也是塵土寸積,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來此。

他瞧著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許多年之前,定是有個女子在此幽居,她為了何事,如此傷心,竟遠離人間,退隱於斯!嗯,多半便是那個在石壁前使劍的女子。”出了一會神,再看那石室時,隻有三十餘麵,尋思:“想來這女子定是絕世麗質,愛侶既逝,獨守空閨,每日裏惟有有顧影自憐。此情此景,實是令人神傷。”

在室中走去,一會兒書空咄咄,一會兒喟然長歎,憐惜這石室的舊主人。過了好一陣,突然心念一動:“唉!我隻顧得為古人難過,卻忘了自己其陷絕境。”勻言自語:我段譽乃是個奧男子,倘若死在這此處,不免唐突佳人,該當死在門外湖邊才是。否則後人來到,看到我的遺骸,還道是佳人的枯骨,豈不是……祖不是……’還設想豈不是,什麼,忽見東首一麵斜置的銅鏡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縫,他忙搶將過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門,緩緩移開,露出一洞來。向洞內望去,見有一道石級。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這才順著石級走下。石級向下十餘級後,麵前隱隱約約的似有一門,伸手推門,眼前陡然一亮,失聲驚呼:“啊喲!”

眼前一個宮裝美女,手持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膛。

過了良久,隻見那女子始終一動不動,他定睛看時,見這女子雖是儀態萬方,卻似並非活人,大著膽子再行細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這玉像與生人一般六小,身上一件淡黃色綢衫微微顫動;更奇的是一對眸子瑩然有光,神采飛揚。段譽口中隻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這般瞪眼瞧著姑娘,忒也無禮。”明知無禮,眼光卻始終無法避開她這對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這對眼珠乃是以黑寶石雕成,隻覺越看越深,眼裏隱隱有光彩流轉。這玉像所以似極了活人,主因當在眼光靈動之故。

玉像臉上白玉的紋理中隱隱透出暈紅之色,更與常人肌膚無異。段譽側過身子看那玉像時,隻見她眼光跟著轉將過來,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驚,側頭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對著他移動。不論他站在哪一邊,玉像的眼光始終向著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難以捉摸,似喜似愛,似是惰意深摯,又似黯然神傷。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譽今日得睹芳容,死而無憾。姊姊在此離世獨居,不也太寂寞了麼?”玉像目中寶石神光變幻,竟似聽了他的話而深有所感。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當下四周打量,見東壁上寫著許多字,但無心多看,隨即回頭去看那玉像,這時發見玉像頭上的頭發是真的人發,雲鬢如霧,鬆鬆挽著一髻,鬢邊插著一支玉釧,上麵鑲著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鑽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鑲著六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隱隱,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著數十行字,都是《莊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遙遊”、“養生主”、“秋水”、“至樂”幾篇,筆法飄逸,似以極強碗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文末題著一行字雲:“逍遙子為秋水妹書。洞中無日目,人間至樂也。”

段譽唯著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逍遙子,和‘秋水妹’,想來便是數十年前在穀底舞劊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遙子得能伴著她長居幽穀密調,的的確確是人問至樂。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已,天上又焉有此樂?”

眼光轉到石壁的幾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當即轉頭去瞧那玉像,心想:“莊子這幾句話,拿來形容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貼切不過。”走到玉像麵前,癡癡地呆看,瞧著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膚,說什麼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頭去輕輕撫摸一下,心中著魔,鼻端竟似隱隱聞到麝極馥鬱馨香,由愛生敬,由敬成癡。

過了良久,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話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硬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真登極樂,歡喜無限。”突然雙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發覺,原來玉像前本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跪著的是個較大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他一個頭磕下去,隻兄玉像雙腳的鞋子內側似乎繡得有字。凝目看去,認出右足鞋上繡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左足鞋上繡的是“遵行我命,百死無悔”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鞋子是湖綠色,十六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隻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朧,若非磕下頭去,又再凝神細著,決計不會兄到。隻覺磕首千遍,原是天經地義之事,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於遵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論赴湯蹈火,自然百死無悔、絕無絲毫猶豫,神魂頗倒之下,當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數著,恭恭敬敬地向玉像磕起頭來。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已覺腰酸骨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無論如何必矛支持到底,要磕滿一千個頭才行。連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甚麼“百死無悔”!待磕到八百餘下,小蒲團麵上一層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麵有物。他也不加理會,仍是畢恭畢敬地磕足一千個頭,待要站起,驀覺腰間酸軟,仰天一跤摔倒。

他就此躺著休息,隻覺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越是心中快慰。過了好一會,慢慢爬起身來,伸手到小蒲團的破裂處去掏摸,觸手柔滑,裏麵是個綢包,心想:“原來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頭,小蒲團不會破裂,她賜給我的寶貝就不會出現了。”他於珠玉珍寶向來不放在心上,但這綢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賜,即使其中所包的隻是樹葉枯草爛布碎紙,那也是無價的寶物。右手一經取出綢包,左手便即伸過去也拿住了,雙手捧到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