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回文中口氣看,宋初詩壇的“晚唐詩派”影響很大,至少比西昆體要大得多。另外,李、徐鉉也是宋初名臣宿儒,那麼仿效元白一體的詩家影響也不會太小,至少亦不會小於西昆體。可惜,這些曆史事實,我們這40年來講中國文學史的人卻不大注意。
基於上述這些曆史事實,即北宋初年詩壇概貌,我乃有了眼下這篇拙文所提出的問題,即:蘇軾所說的“元輕白俗、郊寒島瘦”指的是什麼?
蘇軾不僅是北宋詩壇影響最大的詩人,也是整個中國文學史上有巨大影響的詩人之一。他的詩當然膾炙人口,就連他評論前人的片言隻語也具有極高的權威性。他所謂的“元輕白俗,郊寒島瘦”,無疑是對元稹、白居易、孟郊、賈島的貶詞。但他說這話的實質究何所指,我以為很值得深入研究。
這兩句話見於蘇軾的《祭柳子玉文》,現節引此文開頭一段:
猗歟子玉,南國之秀,甚敏而文,聲發自幼。縱橫武庫,炳蔚文囿;獨以詩鳴,天錫雄。元輕白俗,郊寒島瘦;嘹然一吟,眾作卑陋……
柳子玉名瑾,與王安石同榜中進士。在王安石和蘇軾詩集中,我們能看到這兩位詩壇巨匠與柳唱和酬贈之詩確不在少數。可見柳不僅能詩,而且在詩歌的創作道路上是與王安石、蘇軾誌同道合的。遺憾的是,柳瑾的詩竟連一整首也未留下。不過我們可以相信,在北宋詩壇上,柳是跟王、蘇站在同一旗幟之下的。這裏,我們還可以繼續引用方回《送羅壽可詩序》中有關的話來作為旁證:
歐陽公出焉,一變而為李太白、韓昌黎之詩……晚唐於是退舍。蘇長公(即蘇軾)踵歐陽公而起;王半山(即王安石)備眾體,精絕句……
由此可見,以歐陽修為首的一批詩人在北宋文壇開展的所謂“詩文革新運動”,並不像一般文學史教材上所描述的,隻是以“西昆體”為“靶子”,而是對北宋初年所流行的萎靡詩風(包括模仿元白體、九僧體即晚唐體在內)進行了一次總的清算。略晚於歐者,即為王安石和蘇軾。他們繼承了歐的帶有創新成分的詩歌宗旨,繼續反對元白體和九僧體,“晚唐於是退舍”。而柳子玉,恰好是王、蘇的同道,他所讚同和反對的原與王、蘇一樣。所以蘇軾稱柳子玉“獨以詩鳴”。而柳的對立麵乃是元白體和晚唐體,可見蘇軾所謂的“元輕白俗”,主要指的是北宋仿效元白體的作家,而不專指元稹、白居易本人;而所謂“郊寒島瘦”,則明顯指的是九僧詩派及其追隨者。所以蘇軾說,當柳“嘹然一吟”之際,則那些學元白體和學晚唐體的作家們寫出的詩篇就顯得“卑陋”了。如果蘇軾的話徑指唐代的元、白、郊、島,那麼柳子玉的作品一問世,怎麼會連唐朝人的“眾作”都“卑陋”了呢?這從邏輯上似乎是講不通的。何況,蘇軾的詩受白居易和孟郊的影響遠不止一端,這從《東坡詩集》中是可以找出不少明證的,他對這些作家又怎麼能“一棍子打死”呢!鄙見如斯,姑寫出就正於世之治唐宋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