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這篇小文是想達到這樣一個目的:讀古人作品一定要獨立思考,破除先入為主的成見,不要人雲亦雲,跟著古人炒冷飯。但創立新說,又必須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有根有據。不能異想天開,隨心所欲,憑主觀臆斷來標奇立異,嘩眾取寵。
這首《韓子》是王安石寫的若幹首評論古人的七絕之一,指的是唐代大作家韓愈。除這一首外,王安石也為商鞅、蘇秦、張良、韓信等古人寫過發表議論的詩,詩題都直呼其名。這裏稱韓愈為“子”,從題目就說明王安石對韓愈是相當尊重的。詩的全文是:
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何人識道真(明嘉靖刊本這一句又作“默默誰令識道真”)。力去陳言誇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
第一句的“紛紛”是指古往今來紛紛擾擾的世俗之人,等於說“芸芸眾生”,這同嘉靖本第二句又作“默默誰令識道真”的“默默”是互文見義,意思說這些紛紛擾擾的人卻又都是一些默默無聞的庸庸碌碌之輩。“百年身”一語見於鮑照和杜甫的詩,“易盡百年身”,指人生短暫。“道真”見於《莊子》和《漢書》,這裏指儒家孔孟之道的真諦。不論是“舉世何人識道真”還是“默默誰令識道真”,這一句都是指世上沒有人能夠領會孔孟之道的真諦。韓愈雖是古文大師,但他並不滿足於隻擅長寫文章。他自命為孟軻的傳人,當然他對孔孟之道的真諦是有所認識的,可是這並沒有被世俗之人所了解。“力去陳言”見於韓愈的《答李翊書》,他的原話是“惟陳言之務去”,意思說寫文章一定不要說別人說過的陳詞濫調。這個觀點本不錯,可是韓愈認為這隻是他在寫文章方麵的奮鬥目標之一,而其最終目的還是要“識”孔孟的“道真”。“末俗”,指王安石當世的淺俗之人;“誇末俗”,照我的理解,應該是倒裝句法,應該講成當世的淺俗之人僅隻看到“力去陳言”是韓愈散文的特色和成就,從而對此競相誇尚。言外之意,這些“末俗”之人對韓愈並沒有真正地了解。在北宋當時,就有那麼一批讀書人,專寫一些故作艱深的詰屈聱牙的文章,從而受到歐陽修的反對。可見王安石在這一點上也是有同樣看法的。所以他說這些人是“可憐無補費精神”。這句詩是套用韓愈本人的詩句(他在《贈崔立之評事》一詩中有一句“可憐無益費精神”,王安石隻改動了一個字)。這同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對譏笑初唐四傑的那些“輕薄”的讀書人進行指責,說“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在性質上正相類似。可是由於宋代的士大夫對王安石大都抱有偏見,包括給王安石詩集作箋注的李壁在內,都認為這首詩是王安石在譏諷韓愈還沒有“識道真”,隻知道從表麵上追求“力去陳言”,並以此向世俗之人誇耀,於是就挖苦韓愈“可憐無補費精神”。這樣講法,恐怕既歪曲了韓愈更歪曲了王安石。因為韓愈當時提倡作古文,本就被認為不合時宜,那些世俗之人對韓愈也根本瞧不起,韓愈又怎麼會向這些人去誇耀自己有“力去陳言”的本領呢?而王安石寫這首詩,本來是把自己當成韓愈的知音,從而對韓愈加以肯定,對“末俗”加以抨擊,怎麼能既譏諷韓愈還沒有“識道真”(詩中的“何人”是不應該包括韓愈在內的),又嘲笑他“可憐無補費精神”呢?在宋代的古文家中,王安石學韓愈是被公認為升堂入室的,這在李壁的《箋注》中也是寫得明明白白的;世上哪有這樣的邏輯,對於自己十分認真學習的榜樣,卻連譏笑帶挖苦。王安石怎麼會是這種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