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有一位同誌想為王安石辯護,說“一鳥不鳴山更幽”句,緣自前一句“茅簷相對坐終日”而來,因坐對茅簷(小如按:我原文之意是說“坐對鍾山”),終日聽鳥,偶然無聲,更覺山幽,此其一;引王詩“我床撥書當午眠,能驚我眠聒我語”句,說被吵得睡不成午覺了,故希鳥兒暫時收鳴,此其二;引王詩“背人相喚百般鳴”、“晴明山鳥百般催”、“窺人鳥喚悠揚夢”、“悠悠殘夢鳥聲中”諸句,說王固喜鳥鳴者,此其三。然而,聽鳥終日,頓時死寂,雖青山亦減生氣,人獨不寂寞乎?何以反會欣賞到“山更幽”,殊不可解。此其第一說不能成立。王籍的“鳥鳴山更幽”,當非萬鳥歸林、聒耳欲聾時的煩躁(小如按:原文誤作“燥”)感,此何異於被吵得睡不成午覺?也不同於“百般鳴”、“百般催”、“喚夢”、“驚夢”等等的意境。此其第二、第三說同樣不能成立。唯一能說明問題的,是王安石不懂“動中見靜,愈見其靜”的境界,所以把人家的原句給改壞了。
所謂“第一說”之“不能成立”,是由於這位先生認為王安石說“山更幽”“殊不可解”。我以為,不能因為自己主觀上不欣賞或不體會這種“終日聽鳥,偶然無聲,更覺山幽”的境界,便用了“死寂”、“減生氣”、“寂寞”等主觀感受來責怪別人“何以反會欣賞到‘山更幽’”。蓋一首詩寫得好不好,我們對它喜愛不喜愛,與這首詩究竟怎樣理解,其間雖有關係卻並非一回事。每個人由於愛好不同,欣賞角度不同進而評騭古人作品寫得好與不好,這當然可以有差別,而且允許存在差別,至於某一首詩應該怎樣解釋,盡管也會存在分歧看法,而最終卻應該隻有一種解釋是正確的。我當初寫這篇小文的目的有三:一、旨在說明不宜盲從古人“積非成是”的論點;二、闡明個人對“一鳥不鳴山更幽”這句詩的體會和理解,但這完全不等於我在替古人辯護,而是盡量體察古人的用心;三、提出評論事物要比較全麵地看問題這一要求。我感到,原來對王安石此詩進行非難的幾位同誌,看似不迷信古人,其實倒是承襲了古人詩話中陳陳相因的論點,至少是缺乏一定的獨立思考。而我對此詩的理解是否正確,那完全有爭鳴的餘地;不過我是把這首詩與王安石其他有關鳥鳴的詩放在一起,並且把“一鳥不鳴山更幽”這句詩放在整首詩中,來加以理解和體會的,而不是孤零零地把一句詩單獨抽出來加以評論。如果有人批評我把道理講錯了,並提出更確切可信的解釋,那我將心悅誠服地接受。如果僅由於不喜愛“一鳥不鳴”的意境,從而竟得出結論說“山”也並不“更幽”,還責難別人對此詩的理解“不能成立”,那就未免強人以就我,有點“以力服人”的味道了。至於上引文字中所說二、三兩點,就更有強詞奪理之處。我的文章明明指出《鍾山即事》和《老樹》詩境不同,而這位先生偏要把它們攪在一起。王籍詩固非寫“萬鳥歸林,聒耳欲聾”(鳥聲本不至於“聒耳欲聾”),但應與“蟬噪林逾靜”句合看,始能互文見義;王安石在特定條件下希望群鳥收鳴,本屬常情,又何以見得他不懂“動中見靜,愈見其靜”而把詩“改壞了”呢?這不啻說王安石本不懂詩,而吳小如竟把王詩講出了一點道理來,適足以見其愈加不懂詩而已。這還有什麼好談的呢!至於我在文中引王安石的其他作品,原不過供讀者印證參考,使大家對王安石理解得更全麵些,並非用來解釋“一鳥不鳴山更幽”這句詩的涵義。因此這位先生的反駁,就有點無的放矢了。姑不具論。
三
南宋人方勺《泊宅編》卷上雲:
元中,東坡帥杭。予自江西來應舉,引試有日矣,忽同保進士訟予戶貫不明。賴公照憐,得就試。因預薦送,遂獲遊公門。公嚐雲:“王介甫初行新法,異論者嘵嘵不已。嚐有詩雲:‘山鳥不應知地禁,一逢春暖即啾喧。’古詩有‘鳥鳴山更幽’,更作‘一鳥不鳴山更幽’,誠有旨哉!”
這是蘇軾親對方勺發表的意見,是把這句詩當做政治詩來理解的,同一般人把此詩解釋為抒情詩不一樣。但這原可備一說,兩者並不矛盾。蘇與王政治上雖然對立,私交卻不算淺,所以對王安石的詩有較多的了解,而且並不因這樣解釋對自己不利就不予承認。清人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三雲:
“一鳥不鳴山更幽”,自不如“鳥鳴山更幽”。王介甫好爭長短,如此類之小者亦然。
如果蘇軾的話有幾分道理,那麼王安石的這種“好爭長短”,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了。封建文人對王安石每多偏見,如翁方綱的這種論調自無足怪。反不如身列元黨籍的蘇軾,看問題倒比較客觀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