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王安石是“想當然”嗎——談“一鳥不鳴山更幽”(1 / 2)

1961年12月26日《光明日報》“東風”版載李厚基同誌《效顰學步與點鐵成金》一文,談到寫詩不宜剽竊抄襲,道理很對。但對王安石的批評似乎不大公允。現摘引李文如下:

即像王安石那樣一位在創詞立意上頗下一番工夫的詩人,也不免有些笑話……《古今譚概》說:“梁王籍詩雲:‘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王荊公改用其句曰:‘一鳥不鳴山更幽。’山穀笑曰:‘此點金成鐵手也。’孰不知以動中見靜意,益見其靜。”王安石知其一不知其二,缺少真切的生活體驗,隻是憑著想當然,因此鬧了笑話……

隔了兩天,在12月29日《人民日報》第六版上載有夏靜岩同誌《改詩》一文,也提到王安石這句詩。夏文先引顧嗣立《寒廳詩話》:“……而王半山改王文海‘鳥鳴山更幽’句為‘一鳥不鳴山更幽’,真是死句矣。”然後下斷語說:“王安石改王文海鳥鳴之句為鳥不鳴,當然改得更壞了。”從宋朝的黃庭堅、清朝的顧嗣立直到今人,都說王安石改王籍詩很失敗,好像罪讞已定,無可動搖。其實,黃、顧諸人的話未必可信。王安石晚年久居鍾山,對當時當地的山光鳥情十分熟悉自不待言,說他“缺少真切的生活體驗”,隻是憑著“想當然”而“鬧了笑話”,似乎說不過去;相反,我們久居城市的人,對山居生活的經驗卻未必真正豐富。不從具體作品出發,就對詩人橫加非難,實未足以服人之心。下麵試就個人的體會談一下這首詩。先看此詩全文:

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簷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鍾山即事》)

開頭兩句記景,都是作者眼中所見。我初讀此詩,頗疑這與下二句不相銜接。後來才體會到作者在靜坐以前還有信步閑遊的一個短暫曆程,頭兩句正是作者在漫步時所見。這從“坐終日”即可推測得出。於此可見作者剪裁概括的功力。值得研究的是第三句。所謂“茅簷相對坐終日”,是“對”著什麼呢?“茅簷”應該是所坐之處。人絕對不會對著茅簷兀坐,更不會把眼光死盯著自己的住屋,那豈不成了“正牆麵”而“坐”了麼?從第四句看來,我們可以肯定作者是麵對著山而“坐終日”,所對者正是眼前的鍾山。人麵山而坐而稱為“相對”,此蓋暗用李白的《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意思說不僅人麵山而坐,山也在與人“相對”,這正是從李白詩中的“相看”化出來的。試想,一個人“終日”對山而坐,對於山的情態變化自然十分清楚。當山中有鳥鳴時,固然顯得幽靜;但這隻是就一般情況而言。而在一整天之中,有時卻會發生“一鳥不鳴”的情形。在這“一鳥不鳴”的短暫時間裏,作者立即感到比有鳥鳴時還要幽靜,山的靜穆可愛處才更多地為詩人所領會。於是詩人恍然地、憬然地寫道:“一鳥不鳴山更幽。”這必須是詩人麵對著山靜靜地觀察了一整天之後才能體會得到的境界。隻有寫出這樣的境界,這首詩才不是無的放矢。它比王籍所寫的境界更透過一層,是在領略到王籍詩境中動中有靜、愈見其靜的佳處之後又有了更深的體會,並非單純地為“翻案”而“翻案”。不就詩歌本身去探討改作的原因,反指摘詩人不該把這句詩“改壞了”,顯然是有些片麵的。

此外,還要附談兩點。一、王安石對王籍詩曾“翻”過兩次“案”,除此詩外,還有一首《老樹》。詩雲:

去年北風吹瓦裂,牆頭老樹凍欲折。蒼葉蔽屋忽扶疏,野禽從此相與居。禽鳴無時不可數,雌雄各自應律呂。我床撥書當午眠,能驚我眠聒我語。古詩“鳥鳴山更幽”,我念不若鳴聲收。但憂此物一朝去,狂風還來欺老樹。

這裏是說鳥鳴聲吵得人睡不著午覺,所以希望它們暫時把“鳴聲收”起來。同時卻為了愛惜老樹,又盼眾鳥能夠不走也好。詩境與《鍾山即事》是不同的,對於“一鳥不鳴”的評價也不一樣。可見這並非對王籍的詩隨便加以否定。何況王安石午睡時不喜鳥鳴也並非絕對的,如《午枕》雲:“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紅影上簾鉤。窺人鳥喚悠揚夢,隔水山供宛轉愁。”又《日西》雲:“日西階影轉梧桐,簾卷青山簟半空。金鴨火銷沉水冷,悠悠殘夢鳥聲中。”都是對鳥聲表示欣賞的。二、王安石對“鳥鳴山更幽”的境界也並非沒有體會。隨手舉兩詩為例:

昏黑投林晚更驚,背人相喚百般鳴。柴門長閉春風暖,事外還能見鳥情。(《金陵即事》)

晴明山鳥百般催,不待桃花一半開。雨後綠陰空繞舍,總將春色付莓苔。(《雨晴》)

合上引《老樹》及諸詩觀之,王安石倒是“既知其一”、“又知其二”的呢!

此文於1962年初在《光明日報》“東風”版發表後,有一位先生寫文章不指名地反駁我,認為王安石“不懂‘動中見靜,愈見其靜’的境界,所以把人家的原句給改壞了”,並且責難我是“想為王安石辯護”。為了說清道理,還是照引這位先生的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