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生(1 / 3)

二十五日的林府很是熱鬧,戲台搭在了後花園裏。林家這花園本來小巧,又搭了個戲台,來的人又多,未免就顯得逼仄起來。

林夫人本來似也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的,有的隻說得上一麵之緣,卻也來了。一想才明白,卻不由悲從衷來:大家夥兒看來都聽說了林家關於‘脂硯齋’的事,不知有多少人是衝著看這熱鬧來的,想看看死到臨頭的林侍郎是個什麼模樣。

人生本就是這樣——這個世界是缺乏同情心的,自己的生死疲憊才是一等一的大事,而輪到別人碰到這樣的事了,那就是一場熱鬧一場戲,大家都是用這看戲的心情來看的,稍以消解一下自己的疲憊與無聊了。

魏青蕪隻說好奇,扮成一個跟戲班的小廝,也跟著二十五郎混進來了。二十五郎是名角兒,他那天的戲要在傍晚,白日裏隻一群本地的角兒們應付客人們在鬧,直到傍晚才是正經時刻,重要的客人一個個要來,林侍郎與夫人也都要在園中陪著客人看戲的。

果然到了傍晚時分,戲台前的一眾閑雜人等一撥撥地退了,然後才見林侍郎陪著一眾老爺官商們來到了台前坐下,然後是林夫人與一眾太太們坐在後廊裏,然後才正戲開演。先還隻是《滿堂笏》、《西遊記》一幹熱鬧戲文,然後台上靜了靜,已是華燈初上,輪到二十五郎上場了。隻見他正旦打扮,先串了一出《賣水》,然後退下去,再上台時,卻穿了一身白衣,扮的卻是《竇娥冤》裏的竇娥。滿座賓客都一愣,沒想到今日這麼個大喜的日子,林家會點這出戲文。林夫人也一愣,悄悄問身邊的丫環道:“是你老爺點的嗎?”

那丫環搖搖頭說不知道。下麵正在竊竊私議著,已聽二十五郎在台上開腔道:

……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幹家緣,婆婆也,你隻看竇娥少爺無娘麵……

……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屍骸上烈些紙錢,隻當你把亡化的孩兒薦。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衝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

要說這出戲文在這大生日裏唱來未免太不吉利,但那二十五郎串得偏偏精彩,眾人隻顧看戲,倒一時忘了管什麼吉利不吉利了。這出戲並不長,一時已唱到法場那出,更見精彩。連台下的仆婦小廝們都看住了,一個個渾忘了要上茶上水,呆立在那裏,有的年長的經過世路的看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對魏青蕪來說,這正是出手的好時機,隻見她扮做個戲班的麻麵小廝,偷了戲單,捧著就上了正席前。也沒人攔她,隻當是戲班裏的要林侍郎點下一出要看的戲文呢。魏青蕪心下暗喜,隻聽台上的二十五郎聲忽嘶裂,台上卻已唱到了這出戲文最高亢的一段,眾人隻聽他唱道: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隻合把清濁分辯,可怎生糊突了盜蹠、顏淵!為善的受貧窮命更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隻落得兩淚連連……

台下看客們哄的一聲好中,魏青蕪卻適時把戲單遞向林侍郎手上。林侍郎接過戲單才要看,魏青蕪卻一把抽出了她藏在戲單下的匕首,一著“專諸刺”直在戲單下向林侍郎要害刺去,她要的就是這麼個時機,在戲最高潮處出手,她知殷商有本事在那一刻吸引住所有看客,事必後她就可以照她事先探好的路悄沒聲息的溜走,眾看客隻怕要這一出戲完時才會看見已經血濺壽筵!

沒想林侍郎似早已料到了有這麼一著似的,左手裏戲單忽向下一壓,正壓在了魏青蕪藏在戲單下持匕的手上。魏青蕪大驚,她沒想到林侍郎真會功夫,而且這一壓分明就是北派王屋山的五行手。她更沒料到的是林侍郎早有防備。她應變也快,一著“尖刀解腕”,匕尖倒轉,就向林侍郎壓下的手上割去。林侍郎手卻轉為虎爪,一閃避開了她向上的刃尖,扣向她手腕。

魏青蕪腕間極為靈活,輕輕一扭,用的是小擒拿十三式裏的“倒勾手”,還是向林侍郎的左手反刺而去,然後空著的左手也沒閑著,一掌拍出,用的是她山東魏門的‘崔巍掌’,她知這時掩飾身份已不可得了,隻有直擊林侍郎胸口。林侍郎的左手卻迎了上來,一抓握住了魏青蕪的左掌,但他左手閃失之下,那匕首的尖鋒一下就刺破了他的左手,血濺了些出來,灑在戲單上,戲單上就單露出了個匕首尖來。魏青蕪已知此時最是吃緊,並不退縮,右手與他的左手就較上了勁兒,那片硬木為底的戲單在林侍郎手下被內力貫注,卻也不是容易破得的。他們二人另一隻手就展開了大小擒拿,相與搏殺。旁人隻顧看戲,倒沒人注意到身邊左近已有二人正在生死相搏。林侍郎似也不想驚動別人,這是一場啞聲的慘鬥,魏青蕪想不到這個看似衰朽的老兒居然有這麼好的功夫,自己分明已無力勝出,隻聽林侍郎口裏低聲道:“嘿嘿,脂硯齋,脂硯齋,我總算等到你們了。”

魏青蕪手下與他相抗之勢已經膠住,心中更覺出不對,‘嘿’聲道:“你怎會知我會要下手?”

那林侍郎冷笑低聲道:“我本早就防著,你以為你這些天躲身勾兌樓我不知嗎,但你山東名門聲名太重,我要抓非要抓你個現場不可。——你以為這次托你們暗殺我林某的是誰?”

魏青蕪一愕,隻聽林侍郎已冷笑道:“就是我自己。我當年提點刑部,一生破了多少大案,會就那麼甘心引退了嗎?要不是金傲林遭你們脂硯齋暗殺,我手下調查不力,怎麼也破不了這個案子,朝廷中有大佬就勢攻訐,我會這麼早就退隱養老!我姓林的與你們仇深似海,也咽不下這口氣。嘿嘿,今日我擒了你,查出你幕後主使,明日我林某報出去,隻怕就又可以名傳武林,等官複原職後、再去收拾那幫朝中政敵。這些年,我想了無數方法來找你們,你們也確實蹤跡隱秘,我要不想出這麼個絕招,自己出錢讓你們來刺殺我,想找到你們可就沒有這麼容易了。”

魏青蕪才知他是怎麼事先知道了脂硯齋要來暗殺他的消息——原來、這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局!她知今夜已無力成事,目下當務之急就是逃,隻見她忽一張口,一枚藏在舌底的暗器“小丁”就向林侍郎眼中射去。林侍郎也沒料到她會有這手,右手力道一鬆,偏頭就避。魏青蕪更不怠慢,一腳就踢翻了桌子,雙手已從林侍郎手裏掙脫,身子一退,滿堂賀客太多,見桌子一翻,人人驚愕,她就專往人多處退去,知道林侍郎也不易追擊自己。

果然,林侍郎站起身,怕傷客人,自己正在籌躇追與不追之間,魏青蕪已退到了院牆邊上。她一擊不中,便待全身而退,這裏是她探好的脫身路徑。哪想她身子才才躍起,牆頭就冒出一個黑影,一掌就向自己頭上罩來。魏青蕪連忙沉身下避,這一避就避到了樹影暗處,花園之中看戲的人們還在忙著看那林侍郎身邊翻倒的大案,也就沒留心看這院牆邊上的形勢。牆上那人掌力卻極為強勁,魏青蕪一避雖險險避過,卻也驚出了一身冷汗,抬眼向牆頭望去,卻見一個人的老臉正在牆頭上衝自己冷笑,卻正是‘鬼子’穀無用。魏青蕪一驚,知道他與魔母張三丈形影不離,一轉眼,果然見到魔母那張鳩盤臉已露地牆頭正在衝自己無聲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