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蕪一愕,心頭有些微酸,人啊……這些殺戳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隻聽她大伯輕輕一歎,似也在歎著支持著人這種東西生存下去的愛恨癡仇。他的眼睛望向遠處,神情間頗為幽冷。魏青蕪鼓了下勇氣才問道:“大伯,那‘脂硯齋’確實和咱們山東魏門有關嗎?”
她知道這必是門中隱秘,大伯也未必會告訴她的。果然她大伯很想了一想,才一歎道:“不錯,關係非淺。”
魏青蕪一愕,結巴道:“為什麼?難道咱們家還缺錢嗎?”
魏庭杞冷冷一笑:“你以為咱們就不缺錢?嗬嗬,武林之中,外麵撐得好看是靠什麼撐出來的,還不是錢?豈止‘脂硯齋’,連上那些武林上所有有名的殺手組織,比如‘鬼叫七月半’、比如‘穿衣樓’、再比如‘長庚’,到現在,又有哪一個不跟江湖上各股有名的勢力有所幹聯。要不,他們也接不下生意去。青蕪,你不知咱們這樣世家的難處,所入者少、所出者多,生齒日繁、負累極重,又不得不撐下去,不撐下去叫咱們怎麼活,一門人出去做小買賣嗎?種種繁難,你沒到過帳房,是不曉得的。這麼一大家人活下去,又頂著這麼一個世家的名頭,好多事和好多生意買賣都不能做,你當容易嗎?”
魏青蕪就想起家裏帳房內那幽暗暗的環境與一長列一長列的櫃子,她低了頭,輕輕一歎:這個世界中倒底藏了多少外人不知的隱秘情節?她大伯似已猜到了她的所想,歎了一聲撫慰道:“青蕪,你也不必惶愧,魏家二十七年前是接手了‘脂硯齋’的事,但‘脂硯齋’一門自有它的規矩,而且魏門也還算有些自己的規矩,可以說,從二十七年前接手後,‘脂硯齋’刺殺的人種種皆有,就算不管他們聲名如何,但也必有他們取死的理由。這生意可不是隨便亂接的。”
魏青蕪輕輕鬆了口氣,真是這樣嗎?但她也不敢深究,問道:“大伯,那這次出錢托‘脂硯齋’暗殺林待郎的又是什麼人?怎麼會事先走露風聲?”
魏庭杞就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呀,這樣的事,出錢的和接手的俱為隱秘,也都自藏身份,相互之間都不肯說實話的,就象他不知我們是崔巍一門一樣,我們也不知他的底細。至於怎麼走露的消息,我也不知情了,隻是這回事情看來真會很有些麻煩。”
然後他望向魏青蕪,把她很打量了一會兒,才道:“青蕪,門中決定,這次的任務就交給你如何?二十五號是林侍郎夫人的生日,他們點了二十五郎的戲。即然你已跟他交熟,不如就由你混入林家,於當日刺殺掉林老侍郎。這回事很重要很重要,出手相阻之人必多,你一遇相阻,但立殺無敕。我也會派人暗中引開他們。你——敢接嗎?”
魏青蕪愕了愕,她心中也覺不妥,但這麼多年她已習慣服從大伯的命令,沒細想就已點頭道:“是!”心中還隱隱有那麼一絲振奮——她奮鬥多年,到底得蒙門中重任,得預門中大事了,她一個女孩子做到這一步,不易啊!又費了多少心血呀!
黑暗中,大伯的煙鍋一閃一閃,神情靜靜地疲憊無限。
魏青蕪是在答應了大伯之後好半會兒,重返楊州城才感到後悔的。她的後悔不是因為別的,而是由此一來,自己等於已把二十五郎也牽入了這場武林上凶危難測的事,而他一直當她做為朋友。一念及此,魏青蕪心中更是火燒為燎的惶愧。她能這樣嗎?她不這樣行嗎?她心中反反複複地想,想得心都倦了。
二十五郎卻全不知情,那晚,他又與魏青蕪在深夜之後去吃那個小餛飩攤子。還是那個荒僻的小巷,碗裏的熱氣騰騰而上,隔在中間,模糊了二十五郎和魏青蕪彼此視線中對方的臉。魏青蕪心中一歎:如果沒有這熱氣的隔障的話,她真不知該如何麵對二十五郎那鎮定的麵容與信任的臉了。餛飩她沒吃多少,卻叫了酒。她為扮一個男子,本來專門練過酒力,可那晚,幾口酒下肚後,不知怎麼,一股酒意就似乎就湧了上來。隻聽她輕輕一歎道:“殷兄,你說,人這場生,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她低頭看了看酒,今晚,她有好多話想說,卻又不知該不該說。說又能怎麼說呢?酒杯裏映出了她的臉。她在魏門之中,經過這些年的苦熬,終於出頭了。而這件事成功後,她的位置該算已爬到很高很高,可她忽覺得這一切原來如此沒有意義。在這場社會軼序中,她不服生來父親就是庶出的命,不服自己是個女孩兒就該怯懦一世,苦熬磨練,終於有了今天這苦搏而來的一場重任,可她忽然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她已從大伯口裏知道,於破五之所以為兄弟出手,表麵上是因為兄弟之情,實際原因是他想接手金傲林遺在洛陽的勢力,如果想名正言順,他就必須為把兄弟報這麼個仇;而‘花飛蝶舞、鷹鶴雙殺’中的劇古,原來並不是劇老頭兒親生兒子,與他養父也一向不和,他要重收‘鷹鶴雙搏門’,隻有報了他的殺父之仇,而劇老頭兒的死,對他未嚐不是一件幸事;魔母鬼子的獨生子死後,依他們魔教之令,如不殺仇人,則不許再收傳人,他們這一支也就要在魔教中從此消亡;總之,大伯一臉寂寥地道:這就是武林,人人都要在已經設定好的程序中運轉的,不是沒有感情,而是附著在感情上的東西太多了,也太重,重得連真正的感情已被壓彎壓變了。
魏青蕪茫茫地抬起頭,眼裏,是一個如此僻靜的小巷與看著都有點荒涼的世界。這不是她少年時所設想的江湖,這隻是武林,在如此疲倦與精密的秩序重壓下的武林,連殺人與複仇也擺不開那些秩序的設定了。她忽然覺得好累,那些與自己正敵對著的劇古、張三丈與於破五,是不是也會覺得好累好累?
她似乎這一時才忽然明白了二十五郎之所以執意唱戲的原因,她想起他那一意執迷的戲,不知怎麼,心裏就有了一絲感動。忽然覺得,和自己一般苦苦修練的武林年少所期待藝成,一踏入就會光彩叢生的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如此現實與殘酷的世界嗎?他們欲成一藝,所成卻隻不過一術,殺伐一術,而自己踏入的,並不是自己曾設想的‘江湖’,隻是那重重軼序構建的武林罷了。而二十五郎,他的輕喟淺唱,雪雨風霜,是不是才是一場真正的江湖?他那麼執執地唱下來的一聲永不停散的戲是不是才沒違背他所求之‘藝’而沒有僅墮落為求存一‘術’。他不是一定要這麼做,他這麼做隻能是因為:隻有這種畸零的身份才可以逸出這場不斷傾軋的社會軼序之外,以一歌之藝飄搖立足,給自己一點這社會上難能的自由吧?
人啊……魏青蕪再喝了一口酒,苦苦道:“殷兄,你說這場生,到底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