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燒天(3 / 3)

那些兵士都不答話,有人在苦笑搖頭,有人在無聲地冷笑。

靜了一刻,卻有一個兵士走向前來,隻聽他慘笑道:“左爺,你先看看他們送來的是什麼吧?”

說著,他排眾上前,伸出一支手,把它平攤在左堅麵前。

左堅借著月光垂目一看,隻見他手中攤著一把說不出是什麼的東西。那裏麵,有糠皮,有穀殼,有黑黑的蟲屎,還有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雜碎。

最可惡的是,那裏麵還夾的有好多沙子,僅憑目測,左堅也覺得:光沙子就至少就摻了近兩成,就是很難找到一顆飽滿的穀粒。

隻聽那兵士慘笑道:“有了這些沙子,真要稱起來,每袋的份量想來也算很夠?”

左堅伸手在他掌中挑起了幾粒穀粒,拿手指輕輕一輾,就登時成了粉末——這分明是陳了多少年的壓倉底的、鼠雀也不吃的碎穀了。

他的麵色隨著手中的粉塵的飄下也不由在變,他抬臉看了那幾百兵士一眼,隻見那幾百人也眼神空茫地望向他。眼中,全是滿眼滿眼的絕望。

左堅的眼在他們麵上緩緩掃過,象越來越承受不住那空茫的眼神加諸心裏的壓力。

他的身子忽然躍起,三五個起落已躍到那近百輛糧車的車邊,伸手一拉,已拉斷了最近一輛車子的捆索。他卻絲毫不停,手指如鉤,直直地向那米袋中掏去。拿回來在眼前一看,臉色登時陡變。

然後他又換了一輛車,照樣施為,卻越看越怒。

隻見他發了狂似的把那百餘輛糧車掏了個遍,神情得越來越狂暴,看得冷丁兒和陳寄在後麵都擔心起來。

總算有十餘量車是好的,旁邊的兵士卻注解似地道:“這有米有肉的,該是送給尉遲將軍的。”

雖說左堅身形極快,但掏遍所有糧車,卻也用去了幾近一柱香的工夫。

但——幾乎每一輛車都一樣,除了外麵的幾袋還象是米以外,剩下的,都是這樣的摻雜著沙子和說不出名堂的東西的糧穀。

左堅猛地一停身,站回到最前一輛糧車前邊,胸膛不停地起伏,似已覺得喘不過氣來。

好久,他才緩緩轉身。

數百雙目光一齊望向他,那裏麵有哀痛、無助、與絕望。

左堅緩緩道:“沒想你們說的都是真的。”

這句話,他說得極是沉重。

沒有人接口,也無人願接口。

這是一種羞慚,被辱者的羞慚。

卻聽左堅接著忽然狂怒叫著吼道:“媽的,殺,隻有殺了!”

他久執軍法,一個“殺”字吐出,就似有一股強烈的血腥味在空中浮起,他身前的眾兵士不由暗退了一步,齊齊心中大驚。

隻聽左堅高叫道:“這樣的話,不隻你們要殺,老子我也要殺。不隻你們要反,老子我也反了!”

他一腳猛地回踹向身後糧車的車轅,那麼粗的車轅在他狂怒之下居然被一腳踹斷。咯崩一聲,悶而脆的響聲傳來,猛地失衡栽下的車身壓得那匹拉車的老馬一聲慘痛悲鳴,左後腿再也支持不住,膝蓋咯的一聲斷了。

它慘號倒地。

沒人有心情關心那匹老馬,陳寄眼光中閃過一絲痛楚,隻聽左堅繼續狂吼道:“這樣的狗都不吃的東西,還留著它幹什麼?先燒了它!”

接著他大喝道:“叫人回龍城報信,咱們還守什麼守,老子也反了!我要和你們一起反回嘉峪關,實在不行,那就反回長安!跟皇上佬子問一個道理。”

“這不怪你們,也不怪我。實在是他們,辱我三軍太甚!”

人群先是為他這種猛地暴發出來的、比所有人都更狂悍的暴怒吃了一驚。

接著,卻象終於找到了一個領頭的人,聽他喊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他們馬上齊聲歡呼了起來。那是一種搖天動地的應和,那喝彩聲讓站在人群之前的左堅心頭猛地升起一種豪壯感——不管了,管他什麼的軍中法則,管他什麼的朝廷製度。有這麼一群支持自己的漢子,有這麼欺人的世道,管他是成是敗,他左堅壓抑已久了,今日就和他們反了,今日起就和那些雜碎們拚了。反正他隻想找個機會好好轟轟烈烈一場,那才不愧於此生世界,當了一回男人!

轉眼間,隻見無數人影衝上,有的衝左堅高叫道:“左統領,有你領頭,我們就算把這條命交給你也甘心了,誰要是退一步,誰他媽的就是孫子!”

也有人在找馬要回龍城報信兒——龍城將士,本為一體,即然關中那些安享尊榮的官爺們吃人不吐骨頭,辱我軍中太甚,要反且大家一起反吧!

接著,就有無數火摺子一齊亮了起,那點點火星都撲向那一輛輛糧車。

——那些糧車,隻要在那裏,就是無言的對龍城過萬將士的羞辱。

冷丁兒疾叫道:“不可!”

可已沒人理他。

火光一點一點的炸在了糧車上麵,幹燥的繩索、布袋與油披布本就易燃。隻見一點火星亮起,一大片火光也就此騰起。那麼廣漠無垠的大漠也被這火光照亮了,煙火衝天。

在這關外不毛之地,峰煙無數,禍亂無數。可今夜這一次的峰火突舉,卻不是了為外敵來犯,而是為了不平與憤怒。

隻見這一條官道左側,煙與火齊升,劈叭做響,人吼與馬嘶齊鳴。那是近百輛糧車一齊點燃了,火光中是一個個餓癟了肚子的漢子的身影,還有左堅在一地火光中那狂悍的神情。他緊咬著嘴唇,被火光閃得陰晴不定的臉,正憤怒地也極冷靜地在盤算著。

那火光直燒蒼天,火焰蒸騰著的,是比憤怒更深切的饑餓,還有比饑餓更熊熊的憤怒。

數百將士枯守龍城已曆三年的鬱悶、饑餓、不平與憤慨終於一起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