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已把手按上了身邊另一名兵士的肩上。那人身上不由一陣瑟瑟,空氣中猛地浮起了一股尿臊氣,那兵士顫聲道:“我……我……”
話未落地,左堅已冷酷道:“看你這點出息,嚇得都尿了褲子,第一個喊的當然不是你了。但我沒問‘你’,你不用說‘我’!”
說著,他側手一擊,那兵士已慘哼一聲倒地抽搐。
接著他又盯上了第三名士兵。
陳寄已不忍再看,側眼望向九哥。卻見冷丁兒的喉頭已微微在顫抖,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以免發出一聲對三哥的“不”。
他兩人這時不由對視一眼,都藏不住心底的那一份慘淡。
眼看第三人雖驚恐至極,卻強挺著鎮定,緊閉雙唇,再不肯開口,隻怕立時就要遭到左堅的辣手。軍中忽有一人挺身道:“你別下手了,是我,就是我叫的!他媽的,你要執行軍法就執行。但他們如此苛刻,就是死,老子也要反了,反他娘的!”
那人身形相當剽悍,這下舉步而出,走得也相當凜然義烈。左堅一頓步,止住了抓向身邊那人肩膀的去勢。他目光狠厲地望向那自承第一聲開口造反的漢子,心裏暗暗歎慰了一聲:當此局勢,他不可能折斷所有兵士的肩胛,那人如果熬住堅決不站出來自承,旁人又都不說,他也要不知怎麼辦了!
但即然有人自承,那就好辦。所謂殺雞給猴看,但有時,也是要殺猴給雞看的。
隻見他忽仰臉大笑,臉頰兩側,一個三十已過的男人那種略顯鬆馳的肌肉抖動出一片皺摺。然後他忽一騰而起,騰起前先叫道一聲:“好漢子,你有種!”
然後他在空中撲擊時還開口喝道:“那我給你個痛快!你煽動嘩變,我也就隻有誅殺首惡了!”
他身子才一騰起,冷丁兒的臉色就已大變,叫了聲:“三哥,手下容情!”
左堅耳中分明聽到他這一喊,但躍去的姿式反而加快。冷丁兒身形一展,就向左堅追去。他兩人動作疾如電閃,冷丁兒雖是後發,卻追得極快,雖未出劍,左堅還是感到一股凜冽的劍氣直衝自己肋下疏虞處逼透而來。
他心下一怒,身形還是不由自主的略一調整。這一調整,撲擊已慢,冷丁兒已快追至。陳寄在後麵緊張得張開了口:他可不想看到九哥與左堅又起衝突。可這樣的殺戳,又怎能不管?
他怕聽到左堅的赤蠍鐵甲與冷丁兒的響劍再度交接起的聲響,空中的左堅與追蹤而至的冷丁兒之間的空氣已緊張到極點。眼看左堅隻要一落地,冷丁兒跟蹤撲至,兩人隻怕就要再度交手。
這時那些漢子中有個人卻忽嘶聲道:“左統領,你秉公執法,我們不怨你,但請你先看看這個。”
說著,隻聽空氣中一聲撕響,那漢子已雙手一撕,已撕裂開了衣服,露出整個的胸腹。
隻見他那分明原本精壯的身子上,腹部卻癟癟地凹陷進去,上麵露出了幾根他這樣漢子本不該有的餓殍一樣的排骨。
那陷進去的腹部是如此的觸目驚心,隻有饑餓已達數月的人才會有那樣的腹部!曾經豐滿的肌膚這時已皮疊皮的疊成了一長串贅皮,鬆鬆地掛在那人褲帶之上,一疊疊鬆皮上麵,還有一道已愈的刀傷。那刀傷是如此的深,襯著那鬆鬆的肚皮,更顯出一種恐怖的悲愁。
看那刀傷,分明來自戰陣。
隻聽那漢子叫道:“左統領,你以前見過我的,還誇過我是個棒漢子。那一次軍中比武,我雖比不得您這等高手,但舉石鎖,我僥幸也舉起過足二百斤,還得過你一句誇讚。”
“可你看我現在!我們都不是什麼哄搶鬧事的蠻漢。就象剛手,我們也不想朝酒店裏的一個小姑娘借糧呀!可是有的兄弟實在忍不住了。你阻止有人想向酒店小姑娘借糧,我們兄弟沒一個肯怨你。但現在,我隻要你看看我這身子骨兒!”
左堅已經落地,一眼望去,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就在這時,空氣中撕裂之聲響成一片,卻是數百軍士齊齊撕開了身上的衣服。
隻見一大片,幾百個空癟癟的肚皮就這麼極度悲涼地裸露在這片荒涼的沙草中。那饑餓雖不會說話,卻象一把把鋼銼,銼著那些漢子的誌氣與神經,銼出了一片凜冽之氣,直要劈開這夜空的岑寂。
那漢子咬牙吐出了幾個字:“左統領,其實說這話,我自己都臊。但、我們餓,我們真的是餓啊!”
“啪”地一下,地上浮塵一濺,冷丁兒眼中忽有淚落下。他人還在空中,眼淚卻根本來不及控製的,人未落地前,眼淚先摔落在腳下的塵土中了。
左堅的人本已躍至那個挺身擋罪的漢子麵前,準備等著冷丁兒追來時的反擊,也準備著搶先向那漢子出手。可這時,身子也不由一下凝住。
那漢子的眼不再看向左堅,卻已轉到了倒地的呻吟著的吳承平身上。
吳承平雖全身是傷,但透過沒有血的地方,還是可以看到他白白胖胖的皮肉。那肉多得都贅了起來,讓他虛嫩得穿不得鋼甲。他身上那薄薄的甲衣下麵,露出的內袍還是絲綢。
幾百個漢子的眼一時都盯到了他的身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可誰都看得出他們眼中的憤恨——要這樣的漢子們拋開羞恥,要這樣的大男人居然嬰孩似的叫出了一句:“我餓!”那需要怎樣的一種悲慘與淒厲?
左堅立定了身也說不出話來。
身邊人影一停,冷丁兒就停在了他身後數尺之處。
好半晌,左堅才勉強開口道:“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龍城中將士已饑饉到如此程度。但這數十車糧草,怎麼也可勉強支持個把月吧?哥舒老帥也不會不顧及前線疾苦的,不至於不再送糧草來軍中。咱們即在軍中,就該相信他。這樣殺官造反的事情如何幹得?”
他為人一向剽悍淩厲,這樣溫和的推唐之辭,本也一向不是他這樣的人說得出的。這時他牙齒咬得緊緊的,話都象從齒縫中吐出。似也好容易才勉強從口中違心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