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容小立從英國回來就有點不對頭。
外表的變化倒不是主要的。一去四年沒見麵,誰也抗不住歲月的風雕雨蝕。但容小立的表現太出乎我意料了。印象中那個年輕靚麗、個兒高挑而又氣質脫俗的外企女白領的精氣神兒,差不多是蕩然無存了。首先是那挺挺的背,不知是讓那鼓鼓的大包壓得還是怎麼了,明顯地傴了。走的時候白裏透紅、笑起來可說是眼角眉梢都是情的臉蛋兒,如今糙了許多。人也仿佛糙了,妝化得馬馬虎虎,臉瘦得削了一塊,一笑滿是細紋也不知道想想辦法,我提到美容院她還跟我撇嘴。那從前顧盼生風的眼睛,如今老愛盯著個角落出神,哲學家不像哲學家,嬉皮士不像嬉皮士的樣子。舉止作派也讓我看著不順眼。瞧啥都滿不在乎的樣兒,走哪兒還總愛挎個鼓鼓囊囊的大挎包。找什麼東西,比如想抽煙了,也不管在哪兒,翻兩下沒找著,兜底兒就把那包往台上一掀,於是乎,手機、錢包、香煙、打火機還有亂七八糟的商務通、小本本、衛生巾、化妝盒什麼的便稀哩嘩啦地滾了一桌。
去英國前,我從沒見過容小立抽煙,更別說在公眾場合吸煙了。現在她抽煙那樣子,熟練老到就不提了,吸的還不是摩爾之類女士煙,而是一聞就讓我犯暈的萬寶路或三五煙。而過去,記得我有回在酒吧裏無意中褪下鞋跟套在腳脖上晃悠,她見了眼瞪得溜圓,硬逼我馬上穿上,還怪我太沒教養。現在她到我家來,連拖鞋都不耐換,高跟鞋一甩,光著腳滿屋轉。是的,畢竟她也是30歲的人了,又闖蕩海外好幾年,人生風雨,還有那些紅眉毛綠眼珠的看得太多太多,若還是把那套純情少女的假模假式帶回來,反倒讓人惡心了。但也不至於反差這麼大吧?依我看,她現在這副樣子,你說是老成了當然沒錯,但說她明顯有了點嬉皮味甚至落拓相,恐怕更恰當些。
對,就是嬉皮味,尤其是衣著上,那味兒就更濃了。過去總收拾得幹淨而精神,一副職業白領氣質的容小立,如今給我的感覺是披披掛掛的,從沒有一件正經衣服似的。她特愛穿寬鬆肥大的外套,或者長得過膝的T恤,時常還在肩上披一塊色彩怎麼看怎麼不般配的披巾,或者在腰間係一條莫明其妙的紗巾什麼的。這倒也不無酷相,讓我目瞪口呆的是,有一陣她竟然穿著條解放軍戰士的迷彩褲招搖過市,還把這叫作酷,真不可思議。
其實這類變化都是次要的,或者說是正常的。另類嘛,雖說是本性難改,但誰也沒規定人的個性不能變化。最讓我們尤其是她媽,那個成天在家攏一幫老太讀聖經、每天都雷打不動上教堂唱詩做禮拜的老孀婦憂心忡忡的是,容小立的腦子恐怕也有了點問題。不是變傻了就是變得妖魔化了,不是變愣了就是變得放蕩了,不是變得務實了就是變得弱智了。總之常常讓人摸不著頭腦找不準方向,不知該喜歡她還是該討厭她。要不怎麼一點兒你最想了解的事,比如她在英國怎麼了,以後還去不去等大問題她都懶得回答,要麼含含糊糊守口如瓶,要麼揮揮手隻字不提。而你不想聽的什麼外貿嗬什麼張長李短男男女女嗬這些過去她不太關心的事卻嘈起來沒完沒了。而且她的心怎麼變得這麼……簡直可以說是冷酷、歹毒了呢?
這當然和容小立殺魚的事有關。
容小立是春節前夕回來的。事先連個電話也沒來,把她媽驚得不輕。但畢竟多年不見,她媽又歡喜得了不得,四麵打電話報喜。無非也就是告訴我這個從小和她家當了二十多年老鄰居、去年剛搬開的小姐妹和兩三個容小立的老同學,還有她家惟一還有些走動的親戚,即容小立的姨媽。
姨媽聽說她回來,立馬差老頭送了條大青魚來。
春節送大青魚是蘇州人的老風俗。年年有餘嘛。每逢年關,滿大街都是車屁股上拖著條一米長大青魚走親戚的人。可那都是過去的光景了。如今生活好了,都喜歡上館子吃年夜飯,誰也沒心思殺魚汆魚地瞎忙乎。送青魚的風氣也就大大淡了。但風俗畢竟是風俗,任何時代都總有老派人頑強地捍衛著風俗和過去的世界。容小立姨媽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她還是遵從她眼裏的最高禮儀,把一條不知買的還是收的,總之自己也肯定是對付不了的大青魚送了過來。
乖乖!
哇噻!
容小立和她媽同時驚歎起來。隻是倆人驚歎的內容各有不同。容小立她媽近乎是哀歎,那意思是這麼條大青魚,叫我怎麼弄?弄了又叫我母女倆吃到哪年哪月去?而容小立的意思卻分明是歡喜。可能是她剛回國,還把條大青魚看作寶貝。而根據後來的情況看,更可能是她的腦筋讓英國給搞亂了。總之,從小一直到離家去英國前都向來是橫草不拈豎草不拿的她,竟然對這條魚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以至當她媽犯愁地表示自己實在沒心思也沒勁頭弄這麼個大家夥了,因此考慮該把它送給哪個教友去的時候,她異常堅決地反對:
你怎麼從來不為我想想!我多少年沒吃過這麼好的魚了。你看這大魚頭,多神氣!今晚我就要吃魚頭湯!
她媽說要吃魚頭湯還不容易,晚上就到阿三魚頭館去。阿三,你知道的,弄堂口那個拖鼻涕阿三,現在可不得了了,他做的魚頭遠近聞名……
誰要吃他的鼻涕湯!容小立不容置疑地叫起來:上你的教堂去好了。我自己會弄。
她媽驚訝得眼珠都快迸出來了。可無論她怎麼苦勸,容小立堅持要自己來殺魚燒魚。當下就脫掉那蠻像是英國貴婦穿的米黃色呢風衣,也不想到要係條圍裙,從廚房摸出把剁骨頭的大菜刀,直奔冷峻地躺在院子裏的大青魚而去。向來強不過她的媽連連倒退,怎麼也鬧不清女兒為什麼會有這種心思,隻好閉著眼逃也似地溜到教堂向上帝尋求答案去了。
滿腔豪情的容小立一旦逼近那死不瞑目且足有她個頭一多半長的大青魚時,突然被它那鼓突而充滿敵意的大眼珠子給嚇得倒退了兩步:媽呀,它到底死沒死呀?她怔怔地思考了半天,也搞不清魚死了到底閉不閉眼睛的問題。於是她扭過頭去,小心地用刀背敲了魚頭一下,見魚沒有反應,才放心地喘了口氣。可是真要開始剖魚鱗時,她才意識到,這條大魚還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麼好對付。那魚委實是太大了。鱗片又大又圓,一片片鐵甲般排得緊密而堅韌,又死了一段時間了,魚身幹縮,更添了韌性。瘦弱的容小立拿刀背去砍,魚鱗紋絲不動。使刀刃去剖,卻怎麼也掌握不好力度。輕了刮不下來,重了,卻砍進了魚肉裏。好容易剖下幾片來,一打滑,那刀刃差一點就砍中了自己小腿。
不一會,容小立就喘息起來,身上也刺毛刺毛地滋出汗來。於是她決定不管那魚身了,單把那魚頭剁下來煨個湯再說。不料這也決非易事。那把刀本來也夠大的了,可在她手上就仿佛失去了力度。切也好,割也好,就是深入不下去。而剁吧,一刀下去,不是砍在魚腦殼上,就是砍在魚身上,怎麼也無法砍在同一道砍痕裏。而那該死的(應該說是已死的)大魚的眼珠子仿佛瞪得更大了,似乎還有無盡的冷嘲熱諷電一般源源不斷地發射出來。容小立呆呆地看著它好一會,腦海中冒出個怪念頭:人死了,也會這麼凶、這麼強嗎?
她哆嗦了一下,差點想扔掉刀逃進屋去了。卻又忍不住低頭審視了魚眼一下。這一看,不知怎麼的,她突然性起,一股鬼知道哪來的邪勁整個地控製了她——她高高地掄起大菜刀,瘋了般沒頭沒腦地就是一頓亂砍。一刀,一刀,又一刀,直到把那條倒黴的大青魚砍得遍體鱗傷,血沫橫飛,肉體模糊。最讓她厭惡的眼珠子則完全是稀巴爛了。她這才■啷一聲扔掉菜刀,跳開去愣愣地看著那可憐的受戧者,大汗淋漓,痛快而又恐懼地嗦嗦直抖。
而她的渾身上下,包括頭發上,已經濺滿了大青魚的汙血和肉沫子。臉上還青一道黑一道地流淌著青魚的苦膽汁。
我死了以後,也會讓誰這麼剁,這麼砍,這麼摧殘嗎?
2
容小立一過了初五就到上海去了。她說她受不了母親的嘮叨和說教。
她媽發展她入教的努力在她去英國前就開始了。可容小立似乎天性要和她媽對著過,即使在英國那個以基督教為國教的地方也沒成為基督的信徒,現在怎麼會在意蘇州這個“野雞”教會呢?其實容小立的真實意圖還是要到上海去尋求發展,尋求生命中的那一半。
她說她生命的根在上海。她早已難以忍受蘇州的小家子氣了。這話我信,她對我很少說假話。何況她去英國就是從上海出發的。她在那兒念的財經大學,又在外資公司當了三年多白領。情感上生活習慣上早已上海化或者說西洋化了。所以在家裏,她經常要和母親為上海好還是蘇州好拌嘴。她媽說蘇州富足,清靜,安逸,她就說上海開闊,發達,世麵大。她媽說蘇州是千年古城,文化名城,她就說上海是中國乃至亞洲的文化經濟中心。惟一有某種共同點的是,她媽說蘇州男人實惠,大方,會體貼女人,不像上海男人精刁、小氣、假模假式。她對此則完全是嗤之以鼻:什麼蘇州男人上海男人,全是一路貨。我就是做一輩子老姑娘也不會找這號人做老公。她媽憂心忡忡地提醒她,外國男人更加靠不住,要不然約翰口口聲聲要娶你。怎麼又把你踢轉來了?還英國紳士呢!
誰說約翰把我踢轉來了?容小立陡然變得氣急敗壞。那你還回不回英國?會不會和他結婚?她媽趁機刺探。容小立卻不吃她那套:我早就說了,我的事不要你管。篤篤定定念你的經去好了……
嘻!我說你早該嫁人做老娘了吧——哪個做娘的能不為兒女操心?我現在天天都在為你祈禱你曉得吧?
曉得又怎麼樣,我還不是找不到稱心的男人!
看看,看看,還是露馬腳了吧,我早就勸過你,外國男人是靠不住的!
少來!我也早就告訴過你了,我就是非有錢的外國男人不嫁……
就這樣,容小立憤憤或許更多的是悻悻地去了上海。
3
變與不變總是相對的。自然被歲月慢慢磨老,時間卻永生不死。雖然有些東西,比如人的衣著、觀點可說是每天都在變化之中。但某種天性,某種人生的邏輯,那是無論環境還是命運發生什麼變化,總還是相對恒定的。可容小立卻似乎太特殊了點。從英國回來後,我總覺得她不僅是長相和脾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且人格也好像不那麼對頭了。怎麼個不對頭法呢?一下子又說不明白。但許多地方,比方說生活方式吧,這人人都可能改變,但容小立從過去那個勤勤懇懇的職業女性變成個懶懶散散甚至玩世不恭者,確實很令我費解。當然,更大的變化還在於她那過去並不明顯的生意頭腦,如今竟是如此地精明老到。這倒不壞,可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是為了什麼而這麼急吼吼地想找個男人嫁出去的呢?
為什麼我會說她急吼吼地想嫁人呢?這個慢慢看下去你自會明白。現在不妨先看看容小立在上海是如何生活的吧。
容小立在大學裏就有失眠的毛病。要不然她怎麼那麼瘦呢。別的同學都酣聲沉沉地入了那黑甜鄉了,獨有她還在床上翻來側去想心事。常常還爬起來開燈看書,弄得室友都很有意見。天亮後別人紛紛起床跑步或上早自習,又把剛眯著不久的她吵醒了。所以那時她就發過誓,等畢業了,再怎麼每天也要睡它個回籠覺。
可是說歸說,容小立畢業後幾乎從來沒睡過什麼回籠覺。那時她敬業得很,似乎也相當的安分守己。雖然她對自己的業務能力和就業機會充滿自信,卻從不像別的同學那樣,這山望著那山高地頻繁跳槽。她在一家英資公司紮紮實實地當了兩年多文員,既沒有太大的野心,對工薪和環境也常表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那時的她甚至可說是相當滿足的。鮮潤光潔的臉上浮現著發自心靈的笑容。容小立其實完全算得上個美人,瓜子臉,小嘴巴,眼睛雖然不大,卻有神。那時的脾性也溫和,雖然她並不算靦腆之人,但因在外資公司工作吧,舉手投足都追求優雅和有節製的風度。加上她的長相氣質先天有種古典美,兩相結合怎麼看怎麼讓人喜歡。她那時的話也不像現在這麼多,話題多半與工作有關。後期則不斷地出現著公司業務主管約翰的名字。直到她突然宣布將隨離任回國的約翰去英國定居。走的時候可把她媽給樂壞了,滿世界宣布容小立嫁到英國去了。結果四年後她居然招呼也不打一個就突然回來了。她托運回來的行李倒是夠多的,足足有七個龐大的旅行箱。但她那幾年在英國是怎麼過的,和約翰到底結了婚沒有,以後還去不去英國了,誰也弄不清。
容小立一回到上海,一副脫胎換骨式的新脾氣立刻左右了她。半年裏換了四家公司,都是響■■的外資公司。而且據她說,都是她自己炒的人家魷魚。這點我是比較相信的。容小立的人緣向來不錯,海內海外的關係不少,人成熟多了,業務能力也更見長。跟人交往,隻要有必要,她有一股香口膠般纏住人家的粘勁,特別是在外企圈子裏。她英語向來是強項,從英國回來,還帶了好幾張雜七雜八卻都很吃得開的的進修證書。那口語裏更帶了幾分約克郡味兒,簡直像她的母語一樣流利。這樣的人在哪家外企找個職位還是不費事的。如果像一般人或者從前那樣認真努力地幹下去,前景無疑也是輝煌的。可她就是不肯珍惜,到一家公司嚴肅不了個把月,很快就散漫或者幹脆就跳了槽。
後來,她索性就懶得再找新東家,在徐家彙花兩千五一個月租了套房子,做起逍遙自在的“寓公”來。
到了這一步,容小立才真正實現了她每天睡個回籠覺的願望。
現在的她,晚上依然睡得很遲,但早上7點鍾卻會準時醒來。梳洗罷,便挎上她那形影不離的大皮包,到樓下打個的,直奔西郊公園。在那裏優雅地散步,呼吸大上海難得的新鮮空氣。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跟那些跳扇子舞的老大媽聊上幾句甚至學著比劃幾下。這時候你是一點也看不出她有什麼不對頭的。當然有時候,她還是表現出讓我難以理解的怪心腸來。比如有回我出差上海去看過她,倆人在外灘漫遊時,在過街地道裏看見個隨處可見的年輕乞丐,包著條明顯是顏料塗紅的胳膊,麵前放張紙,上麵歪歪扭扭寫著他因為見義勇為而受傷,卻無錢治病的悲壯故事。人多半一晃而過,容小立卻一本正經地閱讀了那篇謊言,然後從大挎包裏摸出10塊錢來遞給那騙子。我狂叫你太愚蠢了,怎麼能聽信這種拙劣的謊言。容小立卻微笑著說什麼,她也不相信這種故事,但卻欣賞這個人的心計。在英國街頭也經常有塗得一身雪白假扮雕像的行為藝人。她把這兩者混為一談,說是在為他們的藝術而買單。
在公園漫遊個把小時後,容小立又打車回到住處附近,到一家四星酒店的餐廳裏吃一會早茶。她翻翻晨報,仔細研究或記錄一些她認為有用的經濟新聞和信息。興致高時還和鄰桌的股民侃幾句股經。雖然她不炒股,卻對股市的漲漲落落也頗留意。9點過後,她開始打嗬欠,慢悠悠地回到住處享受她現在幾乎已成習慣的回籠覺。
這一覺通常要睡到中午時分。起來後從冰箱中找出保鮮牛奶倒上一杯,再吃上一兩個水果,就把午餐打發了。這一點無疑和容小立的外企經曆及英國生活分不開。
整個下午可說是容小立的黃金時段。這段時間裏她基本隻做兩件事,或者上網去,滿世界衝浪,尋找一切她認為有用的經濟信息。或者就是讓她那大包裏的記事本和商務通發揮作用,開始按上麵的電話儲備,沒完沒了地向四麵八方打電話。這些電話的意義可非同小可,容小立實際上在利用積累的一切關係和知識,進行她的工作。許多電話是白打的,但隻要一個月成功一兩筆交易,那傭金收入就足以支撐她的逍遙生活了。這也是她那麼喜歡西郊公園的清晨,卻寧肯打的也不在那附近住的原因。她花那兩千多塊在徐家彙租房也是很精明的。那兒畢竟是繁華地帶,商機無限。一旦電話裏見了成效,跑起實際業務來也方便得多。
當然,花那兩千多租金的另一個實惠處就是,當夜幕降臨的時候,也大大便利了容小立的夜生活。夜生活對容小立是一個意義決不亞於白天的生活內容。她頻繁會友,參加各種聚會,周旋於外企雇員最愛出沒的的沙龍或俱樂部。自然,也包括頻率也並不算低的各種派對、約會。當一段高潮過去之後或者她相對空寂或心情鬱悶的時候,容小立就會在大酒店的咖啡廳裏靜靜地坐上幾個小時,梳理一下自己的心事,順便等待某種時常會在不經意間撞上來的豔遇。雖然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機會不少,理想的幾乎沒有”。但不管怎樣,這時候的容小立在我想來一定是十分淡定而嫻雅的。與她為伴的就隻有她那隻大挎包和一包三五牌香煙。她會翹著蘭花指優雅地端起咖啡杯輕啜一口,或者深深地喝一口泡沫很厚的紮啤,細而長地噴吐出一口煙霧,順便也噴出胸中的某種積鬱。
可是容小立的自我感覺卻並不像我想象得那麼美好。有幾回她在酒吧裏給我打電話,直喊悶死了悶死了,要我立刻到上海去陪陪她,兩個人找個最好是一個男人也沒有的地方一醉方休。她還有一瓶上好的英國香檳。我說你也不要太矯情啦。美酒加咖啡,這樣的日子還跟我玩小資,那我們不要去上吊啊?可是容小立立刻反問我:你像我這樣孤零零地泡過吧嗎?你知道夜色闌珊裏獨自躑躅在沉沉夜霧裏是什麼感覺,而回到一所空寂陰冷的屋子裏又是個什麼滋味?美酒加咖啡!聽起來倒不錯。可是你知道我喝下去的都變成什麼了嗎?
你又喝多了吧,說話怪有詩意的呀。你倒是說說,變成什麼了?
眼淚嘛!
人活著誰沒有眼淚?終究也還有歡笑吧?
沒錯。可是對我這種老姑娘來說,所有的歡笑都不過是臉部的肌肉運動罷了。真正從心裏湧出來的,隻有淚水了……
我不知說什麼好了。因為我真的聽到了她的唏噓聲。
4
忽然有一天,容小立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我麵前。眼圈烏青,一臉的疲憊。我以為出什麼事了,她說沒什麼,隻是累一些。她說她到廣州參加交易會去了。成天在熱烘烘的人潮和各式各樣的展台前轉來轉去,談這個,談那個。總算沒白花精力,扣除吃住雜費還有機票錢,一筆傭金還能淨落頭兩萬。
這麼說你又進公司做啦?
沒有。我還是自由職業者。但廣交會我是一屆不拉的,那裏機會多嘛。我呆過很多公司,現在又結識了不少新關係,我就在他們中間牽線搭橋賺傭金,十筆交易裏談成一筆,就夠我混一陣的了。
這樣也不見得是長遠之計吧?我望著她的青眼圈,勸她還是老老實實找個穩定的職業為好。可她雖然嘴上說那當然好,腦袋卻一個勁地搖:現在的情況是,不是我找不到理想的外企,而是我實在受不了那份束縛。最大的問題還在於,我她媽的每到一家公司,要不了半個月,不是老板就是其他什麼大色鬼就來請你吃飯,或者要求你跟他出差,總之就是想要你上床。上床倒無所謂,有時候我也很想有個過得去的男人狠狠抱抱我。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怎麼我就碰不上一個正兒八經想討我做老婆的好男人呢?你說這世界上的男人到底是怎麼啦?一個個都像腰裏掛著裝滿子彈的盒子炮似的,見了女人就想發射,射完了又去射下一個,全不管對方是傷著了還是一命嗚呼了。
我咯咯直笑:他們也不至於亂射吧。這至少說明你還是挺有魅力的嘛。
你真的覺得我還有魅力?容小立一下子來了精神,從大挎包裏摸出化妝鏡照個不停。
我說:你的美人胚子是丟不掉的。30歲的女人又多了份成熟的風韻,真的,要是你不抽煙的話,保證你比過去還魅人!
我抽煙牙不黃的,不相信你看?容小立張嘴讓我看牙,還真是這樣:我每個月雷打不動要去洗牙的。
不管怎麼說,女人抽煙老得快,你不抽煙不是更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