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大眼睛女孩(2 / 3)

許豐的情緒一下子扭不過彎來。仿佛世界突然失真,自己被一隻無形的巨手,驟然從地獄提溜到天堂。充塞著心靈的卻隻有目眩神迷,頭昏腦脹。他一把奪過遙控板,又換回剛才那個頻道。

那個新聞片已經結束。現在是一群紅男綠女,正在嬉哩哈啦地上演他們的婚配遊戲。

世界真奇妙嗬。許豐嘟噥著,索性關了電視。

妻子莞爾一笑,從被窩裏抽出暖乎乎的手來,摸了摸許豐的腦門說:不早了,別憂國憂民啦,早點睡吧。說著先躺了下去。

許豐想起自己先前是打算做點什麼的。於是從衣袋裏摸出煙來,點起一枝來默默地抽著,想重新醞釀些情緒。不料妻子卻轉過身來說:要不,明天找些舊衣服什麼的,給他們寄點去?

許豐情緒又冗奮起來:我也正有點這個想法。不過那些東西意思不大吧。“涸轍魚鮒,急謀升鬥之水”,他們最需要的還是錢哪。補交學費、修修房子、吃幾頓肉什麼的才是他們的當務之急嘛。

你想捐多少?

許豐想說就當回鎮政府,捐它個6百塊吧,但一眼瞥見妻子異樣的眼神,便打了個對折說,捐個3百塊怎麼樣?

你抽瘋啊?妻子騰地坐直了身子:真把自己當政府啦?真以為我們是大款還是什麼人啦?別忘了銀行裏我們還欠著每個月3千5房貸款,別忘了你在學倒樁,你還想不想買車啦?

許豐軟軟地歪倒在床頭,不說話了。但心裏卻不太高興。妻子說的都是事實,但她的邏輯顯然站不住腳。買房買車確實給他們的經濟造成了很大的壓力,但絕不至於連3百塊錢也捐不起了。想到這,他便問妻子覺得捐多少合適。沒想到妻子的態度十分明確。捐點舊衣物什麼可以,捐現錢不行。

她的理由似乎也比較充分。這個小女孩一家確實夠讓人同情的,但現在社會上這類現象太多了,報紙上、電視上比比皆是。這邊失業,那邊下崗,這個得了尿毒症,那個患了白血病,一個個都眼巴巴地盼望著好心人的救濟。你要想當好心人,當得過來嗎?好心人的救濟當然是可貴的,但解決這類問題的根本責任在政府、在機製而不在老百姓。而比起西北有些不發達地區來,寫信的小女孩她家恐怕算是好的了。那些地方的貧困才真叫貧困哪,別說吃肉,連水都喝不上,女孩基本上都輟學。因為都知道,就是勉強上幾年學將來也毫無出路。不如實在些,幫家裏幹點活減輕點負擔,也好給自己找點吃的……

許豐忍不住打斷了妻子的話頭:你說得都有道理,可是從老百姓個人來說,雖然沒有義務,卻也是對個人良知的一種檢驗。甚至也可以說,麵對貧窮和弱小,社會和個人都逃不脫一定的道義責任。對這類現象,你不管當然沒有問題,但是管的話,卻是一種美德,也是對自己心靈的一種撫慰和升華。所謂助人者自助嘛,其中自有精神收獲在。而且,要是大家都當回事來管的話,集腋成裘,這類問題其實還是很好管的,所謂“隻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嘛。

可是妻子卻更不愛聽了:歌裏唱唱的,你也當真啊?世界上從來不存在“如果”這種鬼邏輯,要是“如果”都會成真,“如果”也就不存在了。這個世界也早就不是人間,而是天堂了。而事實上——你沒看見昨天的報紙嗎?根據有關機構的調查,中國年人均慈善捐款還不到一元錢。全國百分之90以上的企業都沒有做過任何慈善事業。就別說一般人了。所以,作為我的老公,你有慈悲心腸,我還是很感動的。但你任何時候都別忘了,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千萬別混為一談!

許豐啞然。倒不是無話可說了,而是覺得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深更半夜來辯論這種話題,既太沉重,也無實際意義。妻子的性格他很清楚,其實還是蠻感性的,但你要和她爭論起什麼來,伶牙俐齒的她輕易是不會認輸的。就是把她辯贏了,她負了氣,更於事無補了。於是他擺擺手,一笑道:睡吧睡吧。我也是嘴頭上過把崇高癮而已。不爭論,好吧?

你要是有錢捐,我隻當不知道。反正我沒錢給你。妻子還有些激動,委屈地說:你知道我也不是生鐵一塊。但你反正不管錢,哪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買房到現在,我幾個月不逛一次商場,穿得就跟個黃臉婆似的。包月美容也停了,你倒好,叫你戒煙你不戒,還急著要買車。總不能救了青蛙餓死蛇吧?

許豐心裏冷笑一聲,救了青蛙餓死蛇?有那麼嚴重嗎?現在的人怎麼都這樣嗬,原則、道義、法律甚至信仰,都是用來對付別人的。對自己則不論怎麼做,總能振振有詞地找出貌似充分的理由來。實際上“大眼睛女孩”不是青蛙,我們更不至於是一條救了回青蛙就要餓死的蛇。兩者之間是沒有可比性的。但這些話他一句沒有說出來。近來妻子的精神壓力的確不小。自從買了房子以來,她的個人開支也一點沒誇張,的確壓縮到了慳吝的地步了。牙膏用到底了,許豐想換新的,她卻說不能扔,報紙上說了,把它剪開來,至少還能用兩次。有幾次許豐見她把家裏隔了好幾頓差不多快餿了的剩飯菜帶到公司去吃。他要倒掉,她卻死活不肯。過去她可不是這樣的,油一點的菜她就一筷子不碰。一套幾百塊的衣服穿不了幾次就壓箱底或者送人了。而相比起來,自己確實就沒有妻子那麼儉省了。想到這些,他心酸酸地有了點負疚感。於是決定不再刺激她。便說:不捐就不捐吧,你別當回事。既然電視上播了,估計多少會有人伸伸手,多我們一個少我們一個,都沒什麼大出入。說著便關了燈,一頭縮進自己被窩。

迷迷糊糊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許豐卻突然又醒了過來。雖然頭腦還昏昏沉沉地,似乎還在夢境中。窗外一片沉寂,偶爾傳來幾聲送奶工在人家門外放牛奶的“殼落”聲。屋子裏漆黑一團,妻子也無聲無息地蒙著被子,睡得正沉。但他卻清清楚楚地看見對麵的牆壁上放幻燈般映出一張臉來——那個“大眼睛女孩”正充滿渴求地巴望著他。

他下意識地挺起身子,想看看真切,那女孩卻消失了。

他的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心裏不禁有些奇怪,正像妻子說的那樣,這類事過去看得也不少,大多也就一看而過了。這回觸著了自己哪根神經,卻耿耿於懷了呢?不過,那女孩一家子也的確夠嗆。難為那當姐姐的一片苦心嗬。實際上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嗬,幾個弟妹一個個都那麼小,就活得饑寒交迫的,幾乎還毫無改善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