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讓我有點吃不準是他本性如此,還是因為對我徹底沒了戒心的事情是,這家夥對我毫不掩飾他的某種邪性,而且行為方式還頗另類,有時簡直就是肆無忌憚。見多識廣的我也不免暗自為他抽幾口冷氣。我指的並不是他領我到“外省考察”的事。這種事在時下的某些官員那兒並不是個值得大書特書的異象。
所謂到外省考察,實際上也就是到和東泰緊挨的午陰鄉去找小姐“敲背”。午陰鄉是兩省三市的交接地,是個似乎誰都可以管,實際上誰都管不好的飛地。
那晚我們在按摩室美美地敲了把背,又回到包間呼呼地睡到天快亮。使我驚異的是李安森做這種事時居然也毫無顧忌得可說是猖狂。這時電影“手機”正熱播。我怕老婆來查崗就關了機,結果李安森指著我鼻子大笑我“太沒用場”,居然當著我麵給家裏打手機,啪啪拍著小姐屁股對老婆喊:我在外省陪客人敲背。這小姐肉嘟嘟的,比你性感多啦……
我正懷疑她是不是真打給了老婆,這家夥卻把手機貼我耳根上了。正聽到他老婆鄉音十足的嗔罵:稀罕她你就跟她過去,再也別給我死回來……
他還得意地翻出手機上儲存的信息吱吱地撳給我看:什麼破“手機”,說什麼老婆到電信局打通話清單,這種事也值得拍電影來騙錢,馮小剛也太無聊了。
如果不是親耳聽李安森給他老婆打電話那口氣,我完全不可能相信李安森的話是真的。可他顯然真是無所顧忌。他手機上儲存的那些信息,哪一條要讓我老婆看了都會跟我拚命:“親親,你又在泡小姐吧?老讓我獨守空房,你太狠心啦。”“我的腦海裏漲滿了你,我的身子在蠕動,我在呻吟,哦,你好狠心嗬……”
這時的李安森就完全不像平時的李安森了。我驚詫他老婆怎麼能容忍這些。也怪他這麼刺激老婆太殘忍。他卻依然振振有詞,熏人的酒氣噴得給他做麵摩的小姐臉扭得老遠:我可是樣樣都滿足她了!無論是虛榮心還是最實惠的錢,一個女人想要的她都得到了,還有什麼好說三道四的?再說她對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她太清楚現在的世道啦,知道我也不容易。隻要我不礙她根本,吃點、喝點,玩點,她也隻好睜眼閉眼算了。再說了,難道你真當我是喜歡這種頹廢生活的人嗎?狗屁!半夜裏酒醒過來我不知抽過自己多少回耳光。可他媽的身不由己啊!聽起來倒是堂堂一個富得流油的大鎮之長,實際上前些年還有那麼點成就感;現在倒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起碼兩百天是泡在酒精和會議裏,成天還忙著虛應故事、應付四麵八方橫裏豎裏的各色人等;你也知道,現在的人吃什麼山珍海味都嫌淡,釣魚什麼的也早就膩了……不過我也不是賤胚,除非要緊人物,一般的我都讓下麵陪了。在這種地方陪人,感覺他媽的就是三陪男啊……
我不禁有點臉紅。李安森一眼看出我的不自然,哈哈一笑猛敲腦袋:喝多了喝多了,你老兄應該是相信我的。像你我這樣沒有功利色彩,能讓我一吐鬱悶的哥們,我可是求之不得呀……
我連說是是,卻見他已大仰八叉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卻又似睡非睡地嘟噥了一句:說句良心話,老婆倒是我前世修來的福。隻不過……現在的男人,沒幾個對得起老婆嘍……
他這話我信,尤其對於他而言。他老婆對他也真是沒話說了——問題是,她顯然過於高估我的能量了。這叫我如何是好?
停好車,我遲遲不敢上樓去,拖著兩條軟塌塌的腿在樓下打了好幾個轉轉。
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又給幾個估計能有點辦法的朋友打了電話,得到的都是愛莫能助的答複。有兩個還鄭重其事地勸我別多事,你們再好也終究不是親兄弟,有個意思就行了。這種事不比別的,弄不好自己沾一身腥。我不愛聽這種話,卻也大大泄了氣。再想想自己也真算是盡了力,許多事人算不如天算,李安森命當此厄,我又奈之何?
不出所料,李安森老婆一臉的憔悴與焦灼,嘴角還蠅屎般簇著堆水泡,說話怕疼,總拿手護著。向來印象中靜弱少語的她,如見救星般一步衝到我跟前,剛招呼過我,就泣不成聲了。那紅腫如桃的雙眼更讓我不忍正視。我和肖玉還有李安森弟媳婦一起,好說歹說安撫了好一陣,她才坐下來,慢慢恢複了平靜。我這才注意到門邊亂七八糟堆著的禮品袋,身上不由得一陣燥熱。待聽完事情原委,卻又恍若看到眼前洞開了一條無底的黑隙,李安森正在飛速墜向深處。
按照李安森老婆的說法,李安森是遭了鎮上書記的暗算。說是鎮上新開發的嵐湖渡假村項目,書記拍板收了開發商一筆錢。正副書記加李安森三個,一人揣了8萬“辛苦費”。不料後來書記竟又暗地裏把自己那份“主動”上交到縣紀委,卻不跟李安森他們打招呼。這一來他成了有覺悟的好幹部,李安森和副書記直到縣紀委立案談話才認了帳,明顯涉嫌受賄,當即被宣布雙規接受進一步審查。如果沒有強有力的關係,被移送檢察院的話,沒個十年八年是出不來了……
我對李安森老婆這種說法表示懷疑:書記這麼做,好像也太玄了點吧?會不會是有人舉報了這事,他上頭有背景先得了消息,所以就把錢交了……
那他為什麼不給李鎮長他們通個氣?李安森弟媳也一口咬定就是這麼回事:鎮上人都知道,他跟李鎮長脾味不對頭,一向嫉恨李鎮長比他名氣響,功勞大。多少次想把他擠走都沒成功,這回他是賭命下死套啦。
我仍然有點懷疑,但又覺得這事究竟如何已不重要,要命的是李安森這回恐怕是難逃劫運了。但我沒把這意思說出來,隻是安慰李安森老婆,叫她先別著急,我已經給他們市紀委四處的主任打了電話,他答應幫忙雲雲。
李安森老婆頓時兩眼放光:這可太好啦!市紀委下來的人,就是四處的!
我傻了眼。感覺活像又挨了何定一一頓嘴巴——既然四處都派了人下來,何定一作為主任,分明早已對案情了如指掌。可他卻對我說什麼了解了解再說……
當然,我明白何定一這麼做沒有錯。但我或者說李安森還能指望他什麼呢?
李安森哪,我可是黔驢技窮了!你的命運如何,隻能聽從上帝安排了……
可是,好不容易把李安森老婆和弟媳婦送下樓,剛回到家裏,肖玉神情怪異地塞過來一個鼓脹脹的大信封,說是她剛從李安森老婆帶來的禮品袋中發現的。
我的天,裏麵竟是封得好好的一萬塊現金!
我撲到窗前想叫住她們,剛好看見她們的小車拐出小區大門。
我這才意識到,天已經黑透了。
原載《長江文藝》2005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