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到了怡紅院,小丫頭道:“姑娘們都逛去了。”寶玉因早上起來應酬了大半天,覺身子有些乏了,便一個人坐下。
心中歡喜,想道:照像今年過這麼一年光陰,洵不虛度,凡可悲可恨之事,翻轉來都成了天下所無,古今罕有的樂事。不但事已如斯,連所見所聞別人的事,亦無不稱心如意。有生若此,竟不知離恨天為何物矣!
正在出神,鳳姐處打發人來說:“老太太吩咐,今年的合歡宴擺做兩處。本家爺們來的不少,席麵擺在大花廳上,叫咱們二爺同那邊珍大爺支應。二爺和奶奶、姑娘們就在綺散齋,老太太出去近便些。今年老太太分外高興,定了兩班好戲,還叫傳梨香院的女孩子都去伺候。有幾十架煙火,晚上放呢。二爺快走罷。”寶玉把身上帶的表瞧了一瞧道:“時候也不早了,今兒老太太高興起來,多坐一會子,咱們再瞧瞧燈火,怕就該出去隨班朝賀的時候了。不如趁這會兒打個盹兒。”
當下和衣倒在炕上,才朦朧合眼,耳邊聽得有人喚了聲“二爺”,似四兒的聲音,睜眼一看,卻是五兒遞過一本詩稿,說是妙師父打發人送來的。寶玉接過展開,留心要瞧妙玉評的詩眼力何如?五兒手裏又遞過一紙字帖兒道:“還有妙師父的名帖,請二爺就到太虛宮去,有要緊話告訴二爺呢。”寶玉便將詩本撩下,瞧那帖兒上寫的“太虛幻境妙玉拜”。寶玉看了,心上狐疑道:“這會兒請我去講什麼話呢?他向來自稱檻外人,忽然又換了‘太虛幻境’四個字。”心想到黛玉那裏告訴了這句話再去,又恐黛玉阻止他,便起身步出園來。走至二門外,不見小廝們,獨自一個出了府門,直行至太虛宮前,見宮門半掩,徑進裏邊。
過了牌坊,見情天匾額下站一宮妝女子,宛似從前曾見麵浹洽的人。料他必來款接,忙趨步上前。那女子反向寶玉叱問道:“何處俗物,擅入此間?”寶玉見女子加以厲色,逡巡卻步,自覺赧顏,隻得俯首相告道:“我是來會妙師父的,不知他住在那一個屋子裏,望仙姑指引。”那女子答道:“這裏沒有什麼妙師父,還不快走!”寶玉道:“明明剛才妙師父打發人去招我來的,怎說沒有他呢?”那女子道:“這裏乃清虛飄渺之所,說有便有,說無便無。縱然有他,也未必肯出來見你。你如不信,盡管在此著迷,莫怨耽誤你的事。”說著,徑自走進,把角門掩上了。
寶玉恍惚記起前日親送妙玉到此,為什麼一時竟無處找尋他的居室?這宮妝女子又是可處來的?被他冷落。心頭納悶,信步行去,進了一座宮院。見牆下自己移植那棵淚草蔥翠依然。
正在注目凝思,隻聽隔牆送出一派歌聲,字字清朗。歌的是: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隻怕沒前因,今生怎想遇著他。畢竟有奇緣,肯教心事成虛話。從前枉自嗟呀;到後何須牽掛!撈起了水中月,栽活了鏡中花。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忍他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曲終人不見,餘韻悠然。寶玉聽了還要咀味其詞,出神佇立。忽見院門啟處,步出一女子來,似曾相識,一時記不起是誰。因才被宮妝女子嗬叱,未敢造次。見那女子笑臉相迎,迥非頃間落寞光景,便向前作揖問道:“何處歌聲繚亮乃爾,昔年似曾聆過此音。”那女子道:“詞調雖舊,句義更新,今被竊聽了去,恐還未能明晰。我感使者送劍之情,不避嫌疑,與君一麵,引你到一個地方去,索性把曲中的前因後果都明白了。”
說著,便挪移向前,寶玉廝跟在後。轉彎抹角行來,依舊到了配廡“薄命司”中。那女子道:“這裏是使者到過的,還把先前所看‘金陵十二釵’正、副冊一瞧,別的都不用看他。”
當下揭了廚門上封條,開取薄冊出來。翻開先將冊上舊的,指與寶玉瞧了,再看改的。寶玉看了大半,有些會悟,向女子央告道:“敢乞神仙姊姊借我紙筆,抄那幾頁的詞句回去,叫咱們園子裏姊妹大家一瞧,庶不辜負了今兒這一番指示。”那女子沉思道:“已往之事也不怕漏泄天機,那旁桌子上現有筆硯花箋,你都錄了去就是。”一麵寶玉錄寫,仙女指道:“這便是正冊上第一頁,改分兩頁的。”看寶玉寫了,又把看過這幾頁挨次指點明白。寶玉寫就,又道:“姊姊,何不再引我到那未曾看過這幾司裏頭去瞧瞧?”仙女道:“古往今來,普天世界的女子,雖各人遭際結局不同,總越不過匾額上的‘情天孽海’四個字。就是‘金陵十二釵’裏頭這幾個人,全虧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子,費了多少神力,硬改了注定的冊子,才得椓燈複焰。也隻為完就絳珠仙子靈河岸上一段未了情緣,其餘幾個人,都是帶挈的,何必再閱他司,多牽情恨?使者到此也有時候了,速速回去罷。”寶玉無奈,隻得把抄的詞句揣在懷裏,拜謝仙女,離了太虛宮回家。
徑至怡紅院,見黛玉、寶釵、湘雲、迎春、鴛鴦、香菱、晴雯、襲人這許多人,坐的坐,站的站,滿屋子裏鶯聲燕語,翠族珠圍。先是湘雲開口道:“我們都來給二哥哥辭歲,丫頭們滿園子找你不見,躲到那裏快樂。”寶玉道:“剛才妙師父送了咱們半仙閣的賞梅詩來。”湘雲不等寶玉說完,忙接口道:“在那裏?快拿出來,給咱們瞧瞧妙師父怎樣評的?”寶玉道:“且慢瞧這個,有一件事告訴你們。妙師父送了詩來,還有帖兒邀我去說話。我趕忙到那裏,妙師父不見,倒遇著一位神仙姊姊,引我到一個地方,拿出許多冊子給我瞧。他說是太虛幻境的警幻仙,為了絳珠仙子要了結什麼靈河岸上的夙緣,因此把注定的冊子改了。其中道成全了咱們‘金陵十二釵’裏頭幾個人,不信現有抄來冊上的詞句。”說著,便向懷裏掏出。眾人爭著來瞧,寶釵笑道:“我瞧起來,明明說著咱們呢。”黛玉道:“姊姊,你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說起糊塗話來?你想,世界上那裏有什麼太虛幻境,難道咱們這班人都從太虛幻境來的?統是他編造出來的,說謊言哄騙咱們的。”說著,便要撕毀。寶玉慌忙伸出手來,隻聽得院子裏山崩的震響,眾人趕出去瞧,道:“天上塌了一塊大石下來。”寶玉驚醒,並無黛玉、寶釵諸姊妹,晴、襲、鵑、鶯一個人在眼前,原來是紅樓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