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眾人還坐著講些閑話,寶玉便當一件正經事,趕忙出了櫳翠庵來到鳳姐處告訴了,要鳳姐也隨他們鼓起興來。鳳姐道:“唉呀呀!原算你們會樂,你不瞧瞧攤了一桌子,天天一個三更。虧大嫂子不來幫幫我,倒同你們鬧起這些來。”
正說著,院子裏老婆子報道:“東府裏大爺過來了。”一時賈珍走進,鳳姐與寶玉連忙起身讓坐。賈珍見鳳姐正在查算帳目,兩個小丫頭手裏捧了兩絡子帳本站在旁邊,平兒也幫著核對,便笑道:“我知這幾天妹妹忙壞了。”鳳姐道:“過年的事,按著老規矩,倒不費什麼。前兒大哥那邊送來的彩飾祠堂工料帳,知道是大哥經手的,不用細查,不過瞧了瞧後邊總結就撩開了。這裏頭局同工程上的支銷帳,不能不細細查一查,也差不多清楚快了。”賈珍道:“那邊的工費都是我同蓉兒親自料理,他們也不敢浮冒。我先核了一核,駁正了才送過來的。”
鳳姐道:“近年來大哥那邊事情也忙,又累大哥多費這一番心。正是,前兒蓉哥兒到禮部裏領出來的春祭銀兩,老太太說橫豎要大哥經手辦的,往後領出來就留在那邊,不必送過來。”
賈珍笑道:“老太太原是優恤小輩要省事的意思,我叫送過來,也不過要他老人家歡喜,瞧瞧著‘皇恩永賜’四個字。既是老太太那麼吩咐,底下領了銀子來,告訴一聲就是了。”鳳姐又道:“今年莊子上來的野味分了許多過來,別那邊不夠分派。”賈珍道:“那裏的話!烏進孝這老頭兒自己也不來,因是今年的收成足有十分,租籽也完得好,送的禮更豐盛。咱們族裏這些人,往年等不到繳租籽的時候,先猴頭吊頸的進來打探了幾趟,今年到如今還有好幾家子沒來領。再等幾天,隻好打發人送去,完畢了這件事好過年。今兒這來有一句話同妹妹商量。好多時沒有請老太太、太太同妹妹們過去坐坐,一來因這裏的事情忙,又想不出什麼新奇玩耍,不過外頭去叫一班戲進來,就是這幾出戲也瞧熟的了。前兒在老裘家赴席,見一班跑馬賣械的女孩子,人都長得幹淨,他們對跑換馬,又在馬上耍的什麼丹鳳朝陽,黃鶯穿梭這些牌兒名,還有翻雲梯、上高竿、十錦雜耍,比瞧戲新鮮一點。那邊桂香廳箭道子裏頭,先前寶兄弟在那裏射過鵠子的,馬也跑得開。大家過去樂一天,不知老太太賞臉不賞臉?妹妹這裏的事暫且擱得一天……”賈珍話未完,寶玉接口道:“我在外邊也聽說這一班,果然大哥哥想的到的,老太太一定愛瞧的。”鳳姐道:“隻要老太太高興,斷沒有不陪著過去的。”賈珍站起身來道:“我過去見見老太太。”說著,便同寶玉到賈母屋裏去了。
賈珍才出去,賈璉進來道:“咱們老爺升了,任上還有書子來。我去見了老太太回來再說話。”賈璉便往賈母處來,與賈母叩喜道:“孫子剛才在吏部裏頭,聽見軍機處有信出來,老爺升了河南臬司,接到廷寄就要進京陛見。扣算日子起來,趕燈節前可到。老爺任上還有書子。”說著,向懷裏掏出,先念了賈政與賈母請安稟帖,再將家信念與賈母聽了。信內的說話,“家中可喜之事備已知悉,皆賴祖宗福蔭所致。不可因手頭寬裕,任意驕奢。寶玉給假在家,慎勿以遊嬉為事,荒廢詞章。時下外官州縣難做,將來朝試散館,一放外任,伊年幼無知,甚為可畏”等語,賈母聽了道:“老爺信內為什麼不提進京的話?”賈璉道:“老爺發信在先,還不知有升轉一事,所以未曾提及。”賈母點點頭。賈璉又笑向寶玉道:“寶兄弟,可聽見了嗎?”寶玉聽賈璉念家書說到訓飭他的話,早已站了起來。此時賈璉提了一句,隻得應了一聲“聽見的了”。賈珍在旁接口道:“論寶兄弟的學問,也斷不至此;況且聖恩優渥,知他年輕,未諳民社,一定多留在瀛署多年,易於升轉。那是老爺的過慮。”賈母聽了歡喜道:“正是。珍大哥,你的寶兄弟也算虧他的了。他老子自己任上的事情也繁,何必這樣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不是我自己說這句話,如今算起來,壽也有了,福也享了,我歡喜的孫子、重孫子都中舉做了官了;不遂心的事,都遂了心了;家裏意外的喜事也瞧見了。仰賴上蒼保佑,皇恩祖德,天高地厚,還要盤算什麼?隻顧樂我的就是了。你今兒來請我過去瞧跑馬賣械,算起來年底裏也沒有日子了,過新年再瞧罷。”賈珍應了一聲“是”,又和賈母說了幾句話,然後站起身來,退了出去。賈璉、寶玉都送了賈珍,寶玉自回園子裏來。
閑話少敘,連日就有親族交遊到來賀喜,賈璉支應。非寶玉的同年至好,也不出去應酬,隻躲在園裏頭玩耍。一日,閑步到紫菱洲來,見黛玉、寶釵先在那裏瞧湘雲紮燈。寶玉道:“鳳姊姊已分付,叫外邊燈彩匠趕緊紮去,你又在這裏忙什麼?”湘雲道:“我知道。橫豎盡閑在這裏,我是紮幾盞來玩我的。聽見珍大哥也傳了精巧匠人在那裏紮燈,請老太太過去瞧跑馬賣械,自然咱們都要跟著去的。我一天盼一天過了年,好瞧熱鬧。”黛玉笑道:“我也盼四妹妹帶挈我上揚州呢。”寶釵道:“瞧你們高興,到那時候偏偏老爺回來了。”寶玉道:“隻要老太太高興,請了老太太來玩咱們的燈,樂咱們的。老爺回來,陛見過了,也沒在家耽擱的工夫,那裏還來查察!”
湘雲道:“咱們的詩,妙師父為什麼留住了還沒送回來?這裏打發個人去問聲才好。”黛玉道:“別去催他,這會兒沒有送來。一定他留情,要和我們二十六首呢。”
正在閑話,隻見薛姨媽的丫頭同貴來找寶釵,說:“大爺出了罪,同二爺回家了。太太叫我來告訴姑奶奶一聲。才到蘅蕪苑,四兒說奶奶找瀟湘館奶奶去了。我到了那裏又找來的。”
於是,眾人都替薛姨媽歡喜。黛玉道:“難得你大爺趕年前回了家,你太太自然歡喜的了。”同貴道:“正是,太太說新年裏就要擺酒請客。梅家任上還沒信來,三月裏先要辦香菱姑娘的喜事,底下再辦……”同貴說到這裏,瞅著岫煙又一笑,縮住了口。眾人都已理會,獨有寶玉心上未免悵然,以為咱們園子裏又少了一個知己姊妹。寶釵因要問同貴的話,站起身來先和同貴回蘅蕪苑去了。寶、黛二人又坐了一會,然後回去。
時光迅速,瞬眼已是除日。清晨起來,自賈母以下,凡有誥命者,皆按品妝戴入宮,辭歲回來,賈母先在自己院裏供了天地佛馬等。寶玉入朝回府,帶領他姊妹並邢、王二夫人、妯娌人等,先在灶王前供獻已畢,到宗祠家廟裏行了禮,拜過影像,回房歇息。寶玉就在賈母、王夫人處辭了歲,又到各處一走。吃了早飯,外邊已經伺候出門,揀幾個要緊地方親自一到,趕忙回來。見榮國府大門洞開,門前車馬喧闐,人聲雜遝,都是來辭歲的官員紳士,以及戚好世交。寶玉躲在車內,不及招接,徑到儀門下車。裏外懸燈結彩,顯耀異常。寶玉望聚錦門來,進園中,一路豎起矗燈,兩旁樹枝上,果有紅綠相間的點綴,是花是葉,巧奪天工。眾媳婦、丫環都已換上新豔衣裙,粉香脂豔,鬢影釵光,目不暇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