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道:“史大妹妹這句話,虧在如今講了,林姊姊聽了沒生氣,照像他先前的脾氣,不知又要怎麼樣了。”湘雲道:“可不是,那一年外頭來了一個班子,在老太太院子裏唱的正本《蕊珠記》,扮蕊珠夫人這個孩子,鳳姊姊說他活像一個人,我口快說了出來,二哥哥瞧了一眼,連二哥哥拉扯在裏頭與他賭氣的嗎。”黛玉笑道:“虧你還記得這些沒要緊的陳年舊話,如今憑你們愛把誰來比著我都使得。”湘雲道:“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歲之非,你早早就改悟了,賢於蘧大夫遠矣。”
眾人一笑過去了。
寶釵道:“別講古語了,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這裏該招募住持要緊。我瞧前後配殿,及兩旁廊廡房屋不少,晨夕啟閉,焚香灑掃,不是一兩個人可以照料得來的,必得有個當家,便好督司其事。若講到這裏來住的僧道,固非所宜,須訪得一個高雅清趣的女尼,怕一時沒處找呢。”黛玉道:“隻有妙師父配在這裏住。”寶玉道:“我也正想著他,就是他在園子裏住著,忽然要請他出來,似乎下逐客之令,又使不得。”
正在議論,那邊“薄命司”裏有像襲人的塑像,雪雁進去見了,觸起前情,帶玩不玩的道:“他算什麼?也塑在這裏。”
便伸手上去羞他的臉兒,紫鵑忙把雪雁喝祝晴雯四下裏一瞧,想虧他今兒沒來,當著眾人被雪雁這樣跼踏,臉上怎樣下得來”這裏晴雯一班人,牽裾聯袂的轉出回廊,逛到別處去了。
黛玉獨自一個人,走到絳珠宮丹墀裏站著,見牆腳下白石砌的花壇內長出一叢芝草,精神豐彩,搖曳多情,似係攜來仙苑之物。正在出神,接著寶玉也來了。一眼瞧去,見了牆下的芝草,更覺舊雨重逢,十分親熱。與黛玉兩個人相對半晌,並無一語。湘雲遠遠望見他們兩個人在那裏,便笑著趕過來問:“你們在這裏瞧什麼好看的東西?不叫咱們也來瞧瞧!”黛玉回過臉來道:“沒瞧什麼呢。”湘雲隻道他們在這裏看水磨磚上的雕工,也沒理會到花壇內這莖草。三個人一路說笑,出了院門,眾人也都回出來了。
見管工家人的媳婦陪笑上前,道:“後邊還有小小一所花園,雖然這時候沒有什麼花兒可玩,請奶奶、姑娘們進去瞧瞧結構款式可好不好?”眾人都道:“咱們逛了一天,時候也不早了,底下再來瞧罷。”於是一群人出了儀門,陸續上了車。
管工的家人媳婦送眾人走了,自己也到大門外上車回了公館,自有他男人到各處照看一會,然後把門關鎖,貼上封條,也自回去。眾人到了家,都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晚安,問他們幾句話,各回自己屋裏。
講到寶玉騎在馬上,一路行走,正盤算匾對上該換的字句,要與黛玉商量,進門下了馬,將到垂花門首,焙茗上前回道:“奴才有句話要回二爺。”寶玉道:“這會兒我心上不得閑,有什麼話明兒再說罷。”說著,便進了垂花門,往賈母、王夫人屋裏一轉,徑進園子裏。
到瀟湘館見黛玉,道:“今兒聽見管工的媳婦說,牌坊宮門上的對句寫進來請過示,妹妹為什麼不斟酌好了發出去?如今我改了幾個字,來請教妹妹。牌坊石柱上的,該題‘假作真時真不假,無為有處有非無。’宮門上橫書四個字該題‘恩海情天’。對句上聯‘堪歎’兩字該改‘惟有’,下聯該改為‘到頭風月債還酬’。兩旁配廡上匾額‘朝啼’司,改為‘朝歡’;‘暮哭’司,改是‘暮樂’;‘薄命’司,改為‘造福’;‘春感’、‘秋悲’,改做‘春花’、‘秋月’,逐一改了他。也見得‘古今來有情的,都成就他美滿前程’,豈不妙呢。”
黛玉搖頭道:“我看這些句語都有來曆,是要點醒世上這一種癡男怨女的。照你這樣改了,不是顯悖了建造太虛宮的意旨了?”寶玉道:“妹妹論的果然是,但我還有一個想頭。比如你,一病竟歸大夢;我走入大荒山再不回家,那裏還有這一座太虛宮呢?如今憑咱們的血性歸根兒,恨能填海,石可補天。可見債難酬者,終是情不盡到十分地步。原鐫對句,豈不把古今之情同你我之情都抹煞了?”黛玉道:“你不知道,咱們這班子人,原是蒼蒼破格矜全,不可援以為例。若說合該是這樣的,倒不足為奇,連這座太虛宮也可以不必建了。所以對上的句語,竟不用去動他,才可以點醒世人。”
寶玉道:“這個地方,不比別處庵觀、寺院,許閑人進去走動,白擺著這些頹喪話,又去點醒誰呢?”黛玉道:“我也在這裏籌畫,這裏頭既有咱們的塑像,原不許男女混雜進去。
若一概禁止,難道警幻的意思,就隻為點醒咱們園子裏頭這幾個人?須得一年之內,擇定幾個日期大開宮院,許近京一帶城鄉婦女進去燒香遊玩,隻不許有男人跟隨進去。內中有認識字句粗通文理的女人,看了匾額對聯知所感悟,才曉得情天便是孽海之源,隻可安於薄命,自甘暮哭朝啼而已。然話也不可說煞了,普天世界的人,或也有情到十分,癡到十分,到頭酬得了風月債的,由他們去碰罷了。”
寶玉聽到此處,又歡喜起來,道:“真是妹妹講的透徹,咱們商量停當,請璉二哥到兵馬司衙門裏去給了示,懸掛大門,每逢朔望日期,許婦女們走動。要幾名番役在門外巡邏查察,不放一個男人進去就是了。”
寶玉正與黛玉議論得高興,雪雁上來說:“今兒有管園的老婆子來回,現在天氣冷了,各處院子裏擺的盆景都該下地窖了,請發出去叫他們標簽記認,明年開春後再來送還,不知姑娘屋子裏這盆草該發去下窖不下?”寶玉接口道:“正是,妹妹玩的這盆草,我幾次盤問妹妹總不肯和我說明。我細細問了紫鵑,才知道來由。古來貫虹化碧,原是連山川草木都可感動的。這盆子草也不怕霜雪來侵,今兒咱們在太虛宮院子裏瞧的這一莖,覺比蓬萊閬苑長的瑤樹琪花,另有一種可人之處,何不把妹妹愛的這一盆攜去並植了,也不致冷落了絳珠仙草。”
黛玉微笑道:“《山海經》並《本草綱目》諸書裏頭沒見這種名色,何以知他是絳珠仙草呢?”寶玉道:“在絳珠宮裏長出來的,自然是絳珠仙草了。”黛玉道:“原來是你胡謅的。這麼著,盆子裏草我也有個美名兒見贈他。”寶玉問道:“妹妹叫他什麼草呢?”黛玉道:“湘妃灑淚染成斑竹,這淚染的草該名‘淚芝’。”寶玉笑道:“妹妹前哭的眼淚灑在院子裏,竹枝上也該有斑點,‘斑竹’、‘淚芝’倒是個絕對。但我不敢與古賢妃媲美,隻叫他做‘杜鵑紅’也好。”二人又說笑了一會,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飯後,黛玉記起一事,要往寶釵處探聽。未知所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