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幾日,芳官果然進來了,並不到黛玉、寶釵屋裏,徑至櫳翠庵住下。妙玉與他改了法名,叫蓮貞,取乎出汙泥而不染,又正而果也之義。晴雯知道,倒先拉了紫鵑到櫳翠庵去看他。晴雯是與芳官同時被攆的人,紫鵑曾在庵中耐過淒涼況味,他們一見芳官,都有一種掉淚光景,芳官竟漠然無動,不過敘幾句別後寒暄,問問奶奶、姑娘們的好。
晴雯、紫鵑坐了一會回來,五兒問:“姑娘們那裏去?”
晴雯道:“芳官進來了,咱們到櫳翠庵去看他呢。”五兒飛風趕到廚房裏告訴了他媽。那柳家的因五兒進??伺候,還是芳官的來由,趕忙端整了一席精潔素菜,叫人挑了,自己帶著五兒送到櫳翠庵去。路上正撞見了寶玉,問明送菜給芳官的話,寶玉歡喜道:“難得這菜,算你媽送的,該多少錢我給你。”柳家的聽了笑道:“這幾樣子素菜值得幾個錢呢,二爺恩典,照顧我們的地方多著哩。”寶玉點頭道:“我知道了。”當下柳家的自同了五兒到櫳翠庵去。
寶玉來到瀟湘館,見寶釵、探春、湘雲這幾個人在裏頭,寶玉坐下笑道:“我聽你們正說得高興,要到那裏去逛呢。”
湘雲道:“二哥哥你還不知道嗎?你們起造的什麼太虛宮,連神像都塑好的了,後兒開光,來請拈香。還聽說配殿上塑的像寶姊姊、林姊姊,咱們園子裏的人,你道奇不奇?咱們打夥兒都要去呢。”寶玉聽了歡喜道:“這樣我也同你們去逛逛。”
寶釵接口道:“這還少得了你嗎?”寶玉道:“寶姊姊你去不去呢?”寶釵道:“問你林妹妹,他去我也去。”探春道:“二哥哥,不用你多管閑事,咱們已經說停當的了。”寶玉忙起身,又到各處去邀那個,問這個。
這裏正在講話,見香菱急忙忙趕來向黛玉道:“姑娘們後兒去逛,琴姑娘也去的,為什麼不來叫我?我也要去呢。”黛玉道:“你要到那裏去?”香菱道:“姑娘們到那裏,我跟著也去。”黛玉道:“你這個人,為什麼這樣憨?連自己關切的事都忘得了的?你想想後兒是幾時了?”香菱發了怔道:“後兒是十月朝呢。”黛玉道:“可不是,你要逛太虛宮,底下那一天去不得?十月初一這個日子,你是錯過不得的。在天齊廟有親人見麵的話,你忘了嗎?”香菱想了想,笑道:“當真,不是姑娘提醒,我竟忘了呢。”寶釵道:“我們大嫂子雖然有這句話,也是沒影響的。”探春道:“那也論不定,他還有叫香菱扶正的話。這件事倒有幾分可信,就去白跑了一趟,也礙不了什麼。”於是,眾人慫恿他去回太太,到後兒趕早去守他一天,看這句話準不準。香菱又坐了一會,隨眾人走散,自回家去,告訴了薛姨媽到天齊廟去不提。
這裏,黛玉等到了初一日,各人早起梳妝已畢,用了早膳。
一麵林之孝家的和周瑞家的算定了人數,吩咐二門外小廝,叫預備車子。去的是黛玉、寶釵、探春、惜春、岫煙、湘雲、寶琴、李紋、李綺,連李紈、鳳姐,東府裏的尤氏也高興去逛逛,還有鴛鴦、平兒、晴雯、紫鵑,那鶯兒、雪雁、五兒、麝月等各自隨著伺候,小丫頭同老婆子們不計其數。除了賈母、邢、王二夫人不去,其餘的人,比那一年五月裏元妃在清虛觀設醮,榮府裏奶奶、姑娘們去逛的還熱鬧。等周瑞家的來回車子早已齊備,各人行至垂花門,丫頭們各自伺候上了車。寶玉騎上馬,趕先行走。
這裏一群車輛離了榮國府,徑往太虛宮來,進了頭門下車。
講到起造這座太虛宮,原有仙人在內指點,所以殿宇房廊款式,並匾對上句語,“金陵十二釵”正、副冊上的塑像,無一不仿照下來,如同水裏麵印出來的。太虛幻境,隻有各櫃的冊子上不留墨跡,恐漏泄天機。至於費了幾十萬銀子的工程,其雕刻精巧,鋪設輝煌,自不必說。那時黛玉、寶釵先見牌坊上橫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石柱上,並宮門外的對聯,一路觀看,心中思想,這座宮殿的規模氣象,竟像是熟遊之地,連匾對也還記得些影響。正要步進正殿,聽見寶玉嚷說:“對聯句語不好,怎麼不到裏頭來請示?就胡亂刻上了。明兒叫匠人來敲毀,斟酌定了再鐫。”那管工家人的媳婦連忙上來回道:“這些匾對字句抄了進去,回過姑娘的。姑娘說就是這樣,所以叫匠人照樣鐫了。如今姑爺吩咐照著辦就是了。”寶玉聽他叫的是“姑爺”,知道是黛玉家裏的人,說是回過黛玉的,也就沒言語。
當下眾人在正殿上拈過了香,仰視塑的警幻仙子,宛似平時熟識姊妹別後相逢的光景。又遊到兩旁配廡,也有“春感”、“秋悲”、“癡情”、“薄命”、“結怨”各司匾額。寶玉看了,怪不受用,便想逐一更換他。
黛玉諸人看各處塑的仙女,有像這個的,有像那個的。呼姊喚妹,攢三聚四,有看了塑的像,比著那一個人笑的;有瞧了這一個人,指著塑的像說的。寶釵道:“就是蘇州山塘上捏作鋪裏,瞧了這個人捏出來的臉兒,也不過是這樣罷了。難為這些匠人,從沒見過我們一麵,塑來這樣活龍活現的,想起來他們並不知道咱們這班人,原不是有心塑來要像誰,難得在無心暗合,這裏頭果然有個緣故。”探春道:“今兒不是來遊太虛宮,各人照鏡子來了。”大家講了一會,又去看見塑的一位仙女,背上插了兩柄劍,圓長臉兒,嫵媚中帶一種肅殺之氣。
有人見過尤三姐的,都指著向珍大奶奶道:“這不是你妹妹三姑娘嗎?”尤氏笑道:“果然像。”又有人指道:“這活脫是死過的蓉哥兒媳婦,珍大嫂子快來瞧呢。”一句話引得這裏的人又趕過去。
惟有鳳姐見了,記起秦氏死後在園子裏遇見他的光景,身上倒覺凜了一凜,因說道:“怎麼死的和咱們活的同塑在裏頭?”寶釵道:“鳳姐姐你別多心,世界上的人無生無死,無死無生,那一個是長生不老的?”那時湘雲也厭惡塑的混雜,聽了寶釵的話,便道:“寶姊姊,你是不怕死的,橫豎死了有人替你活的。但不知這塑的是張家姑娘,還算是蘅蕪君?”黛玉笑道:“‘替活’兩個字出得新鮮,從來沒有聽見過的。”那湘雲想起剛才的話,未免有些唐突寶釵,連忙尋話岔開,因向黛玉道:“可惜你這幅照沒有帶來,再把這一幅子掛起,竟是戲裏唱的太上老君,一氣化三清,化出三位瀟湘妃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