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接口道:“上年寶妹妹病凶的時候,找他常戴的這盤金鎖給他妝戴,許多人找個翻江沒有蹤影。鳳丫頭道,屋子裏丟不了東西,疑心小丫頭們偷了去,又要到底下人房裏去搜檢。
幸虧三妹妹周旋了這件事,說金鎖去得奇怪,同他二哥哥這塊玉一樣。那時候也不用取什麼吉慶話,別的拿一盤戴上,等他們慢慢的找,後來也總沒有下落。今兒見了你戴的,可巧鐫的字樣相同的,像就是這一盤,或者其中有個來由,所以我也要問問妹妹。”
李紈話未說完,紫鵑在鶯兒屋裏聽見,忙走出來就把金鎖的緣由細細講明。李紈聽了默默會意,寶、黛二人合有金玉姻緣,天工布置巧妙,真難測度。探春道:“如今這件事已明白了,大半可知就是這盤金鎖了。但好好在屋子裏的東西怎麼失去了?還得問寶姊姊。”
寶釵隻是笑而不言。探春見寶釵不肯明言,知其中自有緣故,上緊問他根究。寶釵不能隱瞞,隻得笑道:“原是我嗔恨他,瞞著鶯兒這班人撩在火盆裏的。後來怎樣混出去,連我也不知道了。”李紈、探春都笑道:“這就是了。”於是,大家又談論了一會夏金桂的事,李紈、探春先走了。
黛玉把金鎖褪下送還寶釵,原璧歸趙。寶釵再四推謝道:“這合該是你的東西,豈可還我!”黛玉道:“我已有了娘娘賞那一盤,這一盤送還了你,豈不是你我都有了!如今何必又分彼此?”說著,便將金鎖遞給鶯兒,寶釵也隻得受了。停了半晌,才開口道:“你病好回家這幾時,咱們總沒見麵,聽說你的脾氣都改了,我還不信。此番相聚一個來月,真看出你來了。你待媽媽的情分我都知道,感激不荊難道你未卜先知我要附體回生,還到這蘅蕪苑來住的?真所謂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講到他為了你去做和尚,就我這一麵看起來,未免忍心。其實早有這句話,也怪不得他。至於你的苦處也知道,但是我做女孩兒,我的媽媽做了主,叫我怎麼樣呢?你自然該原諒我。我說一句不怕你惱的話,你先前的存心行事,也太古怪,夠欺壓人的了。”黛玉笑道:“說我欺壓人,上頭是天。”寶釵道:“不說你如今,說的是從前,你自去想罷。”黛玉沉思半晌道:“咱們早知道可以像如今這樣,在一堆兒過一輩子,你我都不至遭意外之事了。”寶釵道:“你說這句話一點也不錯,早知今日,悔不當初。”黛玉道:“別的話也不用講了,我怎樣脾氣古怪,你到底說一兩件我聽聽。”寶釵道:“我也說不得這許多,編幾首《竹枝詞》給你聽去。”說著一頭想一頭寫,一首一首的遞與黛玉看,道:
老媽因便送宮花,順路分來禮未差。
情分一般皆姊妹,爭先畢竟讓誰家?
奇方海上製應難,荷蕊梅花共牡丹。
自是傳來醫熱症,何須著意冷香丸?
偶然雪夜暖瓊酥,酒自宜溫話不誣。
何事旁敲來刺語?故嗔侍婢送銅爐。
詼諧談吐欲生風,行動何曾一返躬。
羅帕輕拋因底事?天邊呆雁笑怡紅。
年來未展翠眉顰,蝶怨鶯秋豈為春?
乞到微生鄰院去,不容人戴赤麒麟。
自家多淚不為奇,反指旁人作解頤。
一自怡紅承夏楚,滿缸誰把棒瘡醫。
較量身材瘦與肥,如簧相詆不知非。
馬嵬千載思芳躅,媲美難當楊貴妃。
杯弓蛇影古來聞,暗裏難將黑白分。
試問身旁棕拂子,可曾羅帳逐饑蚊?
黛玉看道:“倒虧你好記性,拉拉扯扯,連人家和你取笑的話也編派在我身上了。算數了罷,不必再謅下去了。”寶釵道:“如今也不必說人家自己,從前之事概付東流。我同你兩個人竟不算死後還陽,隻當過投胞胎到大觀園裏來,了結前生的情緣蘖債就是了。”
正在說笑,寶玉進來。見了這幾首《竹枝詞》,有知道的事,也有不知道的事,不過他們追敘舊話,閨幃嘲笑之談,看畢隨手搓了個紙團兒撩了。寶釵道:“怎麼把我寫的毀了,又怕得罪你林妹妹?今兒當你林妹妹在跟前,我要問你一句話,可要抖出良心來說,不許口是心非。你待林妹妹和我兩個人,到底和那一個好?”寶玉道:“都好。”寶釵搖頭道:“隻怕未必。為什麼林妹妹死了你去做和尚?我死了你做了和尚倒還俗?”寶玉笑道:“別講做和尚不做和尚,夫婦之情總是一樣的。”寶釵冷笑道:“你說到夫婦之情,這會兒沒有外人在跟前,我說一句話,我先前隻當伴你做了幾個月姊姊,算不得夫婦。隻有……”寶釵說了“隻有”兩個字便住了口。黛玉道:“隻有什麼?怎麼不講下去了?”寶釵道:“講下去怕你著惱。”
黛玉道:“你們的事與我何幹?”寶釵笑道:“我們的事倒偏有你,這些話我也說不出口來,你私下悄悄去問他就是了。”
寶玉笑道:“如今呢?可不像姊妹了,還有什麼話說呢?”
寶釵聽了,笑臉微紅,便默默無語。
寶玉又道:“別的事都算我的不是,為什麼林妹妹回過來,好端端在瀟湘館,後來要回家去,你也聽了人家瞞著我不說句真話呢?”寶玉詰到這裏,寶釵竟無詞可答,寂然半晌,隻得勉強支飾道:“何嚐不和你說過實話呢?”寶玉道:“屈天屈地的,你幾時和我說過林妹妹病好的話?”寶釵笑道:“你做祭林妹妹祭文給我瞧,我說題目不切文章,明明對你說:人還活著,何為祭文?你自己解不透。”寶玉想了一想道:“果然有這句話的。這時候我心思瞀亂,那裏想得到呢?”黛玉道:“你做的祭文在那裏?給我瞧瞧。”寶玉道:“悖悖悔悔的事,還瞧他什麼?”黛玉道:“古人如陶靖節之自祭,司空表聖自著墓銘,最為曠達。今及身而見祭我之文,更為千古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