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薛姨媽因不見鶯兒上來伺候,便問黛玉,黛玉恐被寶玉聽見,支吾過去。心上記掛鶯兒,想起惜春前叫鶯兒且慢去跟他,與薛姨媽所述夢中寶釵之言相合,今日又聽惜春言語隱約,寶釵還陽之說似有幾分可信。原來黛玉心中以為寶釵還陽有三樁可喜:第一,慰了姨媽痛女之心,第二,夫婦三人可共承歡堂上,第三,寶釵病故由於寶玉出家,我慶團圓不使人留缺陷。兩番鏡月重圓,先悲後喜,豈不是人間難得之事。隻恐未必是真,轉令罔念牽腸,癡心難釋,又恐鬧得寶玉知道,也像鶯兒一樣,認真要去開棺胡鬧起來,這還了得。於是黛玉倒添了一種心事,勉強陪著眾人坐在那裏,還有什麼心緒瞧戲?
急欲等鶯兒回來細問鐵檻寺之事。不多時散了席,薛姨媽定要回去,黛玉叫老婆子們掌燈,薛姨媽帶了香菱也不回瀟湘館,從嘉蔭堂出來,徑走便門回家去了。這裏黛玉回到自己屋裏,悄悄問了鶯兒,不禁憮然。到底心裏總牽掛這件事,隨時探問鐵檻寺有無消息。
光陰如駛,瞬交三伏炎天。迎春回了孫家,寶琴時來時去,湘雲還留住在園。李紋、李綺亦在稻香村並未回家。諸姊妹各自在屋裏看書下棋,或隨便做些針黹,消遣長日。
一日午後,夕照初斜,涼風微至,寶玉閑步到紫菱洲。聽裏邊有人唱曲,側耳細聽,唱的是“花繁,穠豔想容顏。雲想衣裳光燦,新妝誰似,可憐飛燕嬌懶。”這聲音很熟,卻不是慶齡、遐齡,也不像藕官、蕊官,滿肚猜摸,踱了進去,想不到唱的竟是晴雯。寶玉笑道:“怪不得時常不見你們在屋裏,原來悄默聲兒在這裏樂呢。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一聲兒?”慶齡道:“史大姑娘也有了兩套。”寶玉便要湘雲唱一支,湘雲道:“林姊姊同紫鵑姑娘都會唱呢,叫你林妹妹先來唱一支,我就唱給你聽。”寶玉道:“你們玩這個,比慪人的彈琴下棋有趣多著呢。”寶玉因芳官出了家,心上未免悵悵,難得慶齡貌似芳官,心裏頭有了芳官,經別人眼裏瞧出來,覺像的分外逼真,便叫慶齡拍《小宴驚變》,不到兩三天也會了。又叫藕官、蕊官同慶齡、遐齡到怡紅院教身段腳步,命慶齡改妝旦腳,還逼著晴雯與自己同串。晴雯不肯,寶玉再三央告他。蕊官便把班裏的彩衣翠翹帶來給晴雯紮扮出常黛玉和姊妹們常到怡紅院來瞧熱鬧,誰高興也拍一兩支。湘雲也想串戲,到底為身分拘祝寶玉玩出了神,連熱都忘了。覺此中頗有佳趣,並起社一事竟不提及。
那一天湘雲邀了岫煙,到怡紅院一轉,不見黛玉,便往瀟湘館找他。路上遇著探春,三個人同到黛玉處,問小丫頭們:“奶奶呢?”雪雁在裏頭聽見,忙迎出來道:“姑娘在後麵佛堂裏。”湘雲問道:“供的可是觀音菩薩?”雪雁笑答道:“正是。”湘雲道:“林姊姊又在那裏稽首慈雲禮世尊了,咱們瞧瞧他去。”一路說笑進來,湘雲叫道:“林姊姊為什麼不瞧他們去?晴雯姑娘的戲竟串熟了,看他妝扮起來,當真有些像楊娘娘呢。”探春搖頭道:“不像楊太真,還該富泰一點。你不記得那一年瞧戲,二哥哥說了寶姊姊一句話,寶姊姊惱了。倏忽間已是好幾年的事了。”湘雲道:“正是。我瞧他戲目上寫的《驚變》、《埋玉》,叫他們改做埋環才是。”黛玉道:“你怕犯了一個玉字嗎?這又何必呢!”一麵探春又道:“今兒瞧見你掛的大士像,記起一件事來了。林姊姊,把你這幅小照拿出來,咱們還要瞧瞧。”說著,同到前頭屋子裏坐下,黛玉便問雪雁:“你可記得我這幅‘行樂圖’在第幾號箱子裏?要翻騰他出來呢。”雪雁道:“前兒同觀音佛像取出來的,在這裏呢。”說著,便拿出來。湘雲接過展開,大家端詳了一會,又看到惜春題的詩句。正在議論,來了寶玉,便問:“你們在這裏瞧什麼?”湘雲就把這幅照交與寶玉,看了笑道:“也把我畫在上頭,林妹妹算是龍女,該配一尊善才。”
正說著,隻見平兒引了小紅、柳五兒,後麵還跟幾個老婆子,背著箱子、衣包進來。眾人都不明白,探春笑向平兒道:“你們這一群人拿了行李包裹,倒像投歇店似的做什麼?”一麵小紅、五兒與眾人都磕了頭。平兒道:“小紅是先前在寶二爺屋子裏,我們奶奶要了去,原說挑進人來補還二爺,因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過了好幾年還沒補上。如今挑五兒來補小紅這個缺的。”黛玉道:“既是這樣,為什麼連小紅也來了?”
平兒笑道:“小紅的話停會兒再說。”寶玉道:“鳳姊姊別因我前兒去要人,他頭裏要了小紅去沒有補還我,如今賭氣連小紅都還了,我可是不要的。留五兒在這裏,把小紅領了去。”
小紅站在平兒背後,聽見寶玉的話,忙把平兒衣服拉了一把,平兒理會,便道:“那是沒有的事,別多心。”說著,便同了小紅、五兒進雪雁屋裏,見紫鵑也在裏頭,便道:“姑娘們都在外邊,我不好說得,和你講了,停會兒告訴你姑娘一句就是了。”當下與紫鵑說明緣故,平兒轉身,小紅又有話求了紫鵑。
外麵黛玉向眾人道:“我早瞧著五兒是有出息的人,也生來幹淨。”說著,便叫一聲“五兒”,五兒連忙走了出來,站在黛玉跟前。黛玉笑問五兒道:“我倒盼你進來呢,願意住在這裏伺候我,還願意伺候二爺?”五兒微微一笑道:“奶奶的話,在這裏服事奶奶,一般就是伺候爺,有什麼分別呢?”黛玉一時倒無言可答。湘雲接口道:“五兒你還不知道,這裏瀟湘館是你奶奶住的,你二爺住的又不在這裏瀟湘館一處。怪不得你奶奶在這裏誇你,我聽你答對奶奶這兩句話,再沒那麼說的好,竟把你奶奶對住了。”一麵向黛玉道:“這也不必問五兒,自然二爺知道你歡喜他,仰體奶奶的意思叫上來伺候的。”大家聽了一笑,不覺笑的黛玉臉也紅了。紫鵑在旁也笑道:“當真五兒與姑娘有緣,也沒有進來的時候,倒先已伺候過姑娘的了。”
探春道:“紫鵑姑娘的話不知說到那裏去了,怎麼人沒進來就伺候你姑娘呢?”紫鵑道:“我告訴姑娘聽,先前我姑娘叫廚房裏弄長弄短,熬這個煮那個,柳嫂子嫌廚房裏醃臢,都拿回家去叫五兒做的,不是早伺候姑娘的嗎?”湘雲道:“這麼說起來,五兒倒有先見之明,早早巴結上奶奶了。”
寶玉一麵聽,一麵自看這幅“行樂圖”,不肯釋手。湘雲又過來瞧著黛玉道:“給你寫照這個人,如今可還在揚州?他肯進京來,剛是咱們園子裏頭的人畫起來,也得畫一兩年呢。”
寶玉聽了歡喜,一時就要請他進京。黛玉道:“你別高興,這個人就住在咱們園子裏頭,也不肯畫你的照。”湘雲問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了?”黛玉道:“年紀不過二十多歲。說起這個人,叫人起敬。他男人本是個窮秀才,專靠他筆上生涯,資助家中薪水。後來他男人亡故,上有孀姑,下遺幼子,仰事俯育之責都在他一個人身上,總在揚州一帶官宦、富商家裏畫女眷們的行樂。若要他與男子寫照,不論許他多少謝金,他總不肯動筆。”湘雲聽了黛玉的話便道:“二哥哥果然要畫,咱們想法兒把你女扮了混在咱們姊妹隊裏,他就瞧得出來嗎?哄也哄他畫了。”黛玉道:“真是你們哥哥妹妹,還怕你二哥哥耍不到家?代他想出這些刁鑽古怪的想頭來玩呢。”探春道:“當真去請了他來,把園子裏的人都寫一寫,各人愛布什麼景由他自己打稿兒。林姊姊再畫過一幅。”湘雲道:“林姊姊愛竹子,該畫一幅,‘幽篁滌暑圖’,再不然畫一幅‘葬花圖’也對景兒。”寶玉道:“‘葬花圖’果然別致,但這一個葬字未免頹喪,不如把葬花改作掃花更好。”探春道:“我要畫‘蕉窗玩月圖’。”湘雲道:“我畫什麼好呢?一時倒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