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了香燭,來寶買了二斤糖果,照相、辦證都是要送喜糖的。照相館那位頭發很稀少的老楊給他們照了一張兩寸的結婚證照片,又照了一張穿婚紗禮服照,兩個人在照片中無比幸福的笑,那笑是苦盡甘來的笑,也像是買彩票中了頭獎的笑,這是來寶後來的看了照片後的感覺。這感覺對他來說是準確的,但對李麗紅來說未必完全準確,走出照相館時,老楊將來寶拉進屋裏說,“來寶,我看這女人眼睛裏一股妖媚氣,你可要當心。”來寶一下子火了,“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能這樣講話?你把我當冤大頭了。”老楊說,“我照了一輩子相,也看了一輩子相。你要是不信,就當我沒說。”來寶氣衝衝地走出照相館,站在陽光下等他的李麗紅問怎麼回事,來寶說,“老楊說我喜糖給少了。”李麗紅說那就再給他一點,說著就走進了照相館,從包裏掏出一把糖放在開了裂縫的木質櫃台上,“楊師傅,再送你一些喜糖。”老楊張口結舌,紫灰色的臉上很尷尬,“姑娘,你可別往心裏去,我說的是屁話。”

鎮民政部門的高大姐麵目慈善,她在辦結婚證前反複地看了李麗紅的身份證和未婚證明,然後耐心細致地與李麗紅說東道西拉家常,雖然語調溫和,態度親切,但話裏有話,弦外有音,來寶覺得這像是誘敵深入,更像是溫柔的審查,審查不僅是對李麗紅的侮辱,也是對他娶一個良家婦女的懷疑和不信任,來寶臉色僵硬了起來。高大姐將結婚證蓋好章後還是不願交給來寶和李麗紅,她攥著大紅的本子,手懸在半空中對李麗紅說,“你最好把你老家鄉政府的電話號碼讓家裏報過來。好讓我們核實一下。”來寶終於沉不住氣了,他麵部肌肉抽搐著,臉脹得青紫,語氣煩躁地對高大姐說,“全世界都是壞人,就剩你們坐辦公室的是正人君子了?”

走出鎮政府那幢呆板的醬黃瓜顏色辦公樓,來寶憤憤不平地對李麗紅說,“真不像話,審特務似的。”李麗紅安慰來寶,“人家也是為你好,過些天我把老家鄉政府的電話報過來不就行了,你也別往心裏去。”

女人的話像夏天一盆清水平息了來寶內心的窩火。

小鎮一天,李麗紅之於來寶,像紋身一樣深刻,像刻進了血肉一樣牢不可破,也許他們前世就是一家人了,李麗紅處處為來寶著想,為他們將來的家庭著想,來寶要給李麗紅買衣服,走到了商場門口,李麗紅拽住了來寶,死活不願意,她說,“我是來過日子的,不是來當衣服架子的,你掙點錢也不容易。”回來的路上,來寶說擇個日子隆重辦幾十桌酒席結婚,李麗紅說,“你已經給我家裏那麼多錢了,再大操大辦,哪有那麼多錢。”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來寶說,“錢還有一些,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李麗紅停住腳步,從口袋裏掏出花手絹給來寶擦汗,手絹經過的地方,風和日麗。來寶聞到了女人的氣息洶湧澎湃,他感到心跳與窒息。

這天晚上,來寶媽依然早早就睡了,李麗紅打好洗腳水給來寶洗腳,來寶在女人的溫柔與體貼下喝醉酒了一樣暈眩。等到來寶進屋準備拿席子打地鋪時,李麗紅攔住了來寶,“你嫌棄我?”說著就死死地抱住了來寶,來寶的被子的席子全掉到了地上,幹涸了三十多年的來寶就像炸藥一樣突然引爆,他們滾作一團,倒在床上,腿腳亂動中,蹬翻了床前一把椅子。這一夜,來寶反複陶醉於李麗紅滾燙的身體和激烈的呻吟,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四分五裂與土崩瓦解是男人最高的向往,沒有女人的男人就像扔在河岸上的魚,生不如死。

第二天一早,來寶是被一陣瑣碎的鈴聲驚醒的,他睜開眼發現魚一樣光溜溜的李麗紅坐起來正在找她的紫紅色夾襖,這次李麗紅很平靜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機,然後對來寶說,“表哥手機忘在我包裏了。”來寶說,“值多少錢,給你表哥寄過去。”李麗紅說,“不管他,這破手機反正也不值一兩百塊,改天換一個本地的卡,我們自己留著用。”

來寶沒用過手機,所以對鈴聲的意義很糊塗,他不知道手機裏一清早就發過來一條信息,“伺候好男人,幸福每一天。”這種祝福如果以密電碼一樣豐富而複雜的思路去推理分析,那就誰也看不懂,來寶沒看到,看到了也破譯不了。

屋外亮了起來,來寶聽到了母親的開門聲,聲音裏夾雜著重金屬結構很複雜的碎響。夜裏大門還是被反鎖上了。

來寶走進廚房對正在灶膛下燒早飯的母親說,“媽,我們都拿過結婚證了。”母親聲音灰暗地說,“結婚證是辦給政府看的,我跟你爸沒辦過結婚證,那也算真的,吳營村跑掉的那個媳婦也是拿了證的。”

李麗紅進廚房打洗臉水,母子倆的對話刹住了。

吃早飯的時候,來寶媽爽快地同意了李麗紅的意見,不辦酒席。每家每戶送兩包喜糖,等到生了孩子,到時候再擺上幾十桌請三鄉八鄰的喝他個天昏地暗。李麗紅停下筷子,“家裏已經花了不少錢了,房子還要翻蓋,還是省著點好。”來寶媽於是言不由衷地誇兒媳婦是個會過日子的人。來寶媽的心情比較複雜,兒子沒媳婦急得頭發都白了,兒子跟媳婦同床共枕了,她又覺得家裏像是沒老鼠卻多了一隻貓。

來寶沒支聲,他埋頭吃飯的姿勢看不出明確的情緒,他覺得李麗紅不辦酒席是善解人意,是一種姿態,而母親不願辦酒席卻是把兒媳婦當作打進革命隊伍的特務,與人為敵,性質完全不一樣。

女人的滋潤讓來寶變得寬容。沉默表示認同。

李麗紅從這天早上開始,收拾鍋碗,打理莊稼,喂豬養雞,縫補漿洗,既勤快又利索,來寶對這個媳婦不隻是滿意,而且還充滿了感激。

而來寶媽卻總是門縫裏看人,她對來寶說,“叫你媳婦不要老對著手機按得嘀嘀直叫,像發電報一樣,而且總是躲在房門後麵發電報。”

最近李麗紅發出去的“電報”上有這樣一句話,“男人對我很好。”

這是好兆頭。

今年春天,燕子在來寶家堂屋的梁上銜泥做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是好兆頭。自從來寶腿摔斷後,家裏就沒來過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