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寶媽打了一個哈欠,一句話也沒說,自己就進屋睡了,堂屋裏的來寶和李麗紅都聽到了裏麵拴門的聲音。這聲音明確地告訴來寶和李麗紅,今晚上留給他們兩人的隻有一張床鋪了。

來寶是讀過書的人,書雖讀的不多,可“非禮勿動”的念頭卻由來已久根深蒂固。他讓李麗紅睡自己的床,自己拿了一床席子鋪到了堂屋裏地上,當他抱著一床被子準備去睡覺的時候,坐在床沿上的李麗紅憂怨的眼睛很驚慌地望著來寶,她聲音很輕地喊了一聲,“大哥!”。來寶停住腳步,說,“你不要害怕,鄉下很安全的。”李麗紅伸出手輕輕地拉住來寶的被子,“大哥,你不會嫌棄我吧?”來寶笑著說,“我還怕你嫌棄我腿有殘疾呢,明天一早我們就去鎮上辦證。”李麗紅鬆開手,捋了一下額頭披下來的幾縷長發,一張美麗而生動的臉驚心動魄,來寶心裏發虛,他不敢正眼看她,王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了一句,“我不會反鎖屋門,也不會步步跟著你,天底下好人比壞人多。是吧?”李麗紅愣住了,她的臉上先是掠過一絲恐懼和不安,既而一行清淚奪眶而出,“你還是鎖上吧,我不會怪你的。”來寶說,“你累了,早點睡吧!”說著輕輕掩上門出去了。

這一夜,來寶睡了有生以來最踏實的一覺。

第二天早上,睡在地鋪上的來寶被是被鑰匙開鎖的聲音驚醒的,他睜開眼,看見母親佝僂著腰很困難地從兩扇木門裏麵伸出手開外麵的鐵鎖。

來寶從地鋪上很迷惘地坐起來,笨重的門吱吱咕咕地開了,像一扇被打開的牢門。

來寶聞到了一股清晰而濕潤的空氣撲麵而來,夜裏下了小雨,整個村莊都濕漉漉的。

母親咳嗽著抱怨說,“幹嗎要睡在堂屋裏把門呢?把大門反鎖上不就行了,門還是我夜裏起來鎖上的。”

來寶揉了揉了惺忪的睡眼,“我娶的是媳婦,不是賊。”

母親很委屈,她抬高聲音說,“人心隔肚皮,你不懂嗎?一萬八千塊錢呢,起早貪黑賣香燭得賣上好幾年。”

來寶用手指著李麗紅睡的房門,“小點聲!”

母親不說話了。來寶說,“以後不要鎖門了!”

母親不支聲,一臉蒼茫地去廚房做早飯去了。

李麗紅起床的時候,來寶已經在煤爐上熬好了一桶燭油,攪拌好藤紅後,他正在往桑木模具裏澆鑄燭油,這一次做的是紅燭。

早飯是一鍋米粥,外加三個荷包蛋,來寶媽還煮了一碗鹹魚,李麗紅吃得很細很慢,看著李麗紅模樣清秀,舉手投足,斯文得體,來寶媽覺得鎖門是有些過分了,於是她不停地將鹹魚夾到李麗紅的碗裏,還堅持讓她吃兩個荷包蛋,李麗紅推辭著,“媽,還是你吃吧!”聲音很柔軟,暖暖的,來寶媽聽在耳裏,心裏像喝醉了酒一樣暈暈的。

來寶埋頭喝著稀飯,這溫暖的情景讓他願意用一生吃苦受累的付出疼愛這個飽經磨難的美麗女人。

早飯後,張魚來了,他把來寶拽到屋外的老榆樹下,先是盯著來寶的臉,像考古專家一樣反複推敲仔細研究,然後笑了起來,“這女人是水做的,一夜雲雨果然把你洗得神清氣爽了。”來寶笑笑,沒有否認也沒承認,他覺得跟張魚爭論這個問題是沒有什麼意思的。張魚說他要去省城做買賣去了,有幾句提醒必須告訴來寶,晚上門是一定要鎖的,讓你媽多長點心眼,這個世道誰也不可靠。來寶說,“你也不可靠?”張魚不接話,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把她衣服全扒光,鎖到櫃子裏去,鑰匙放在你媽枕頭下麵。”來寶有些生氣了,“我把人家當賊,這算什麼嗎?”張魚說,“這就叫與狼共舞。”來寶用一條跛腿狠狠地踢飛了腳下的一粒石子,“你才是一條狼!”

張魚說他對這個女人並不了解,隻是在省城的一家旅館裏萍水相逢,要是被放了一次鷹,人財兩空,他就對不起來寶,而且村裏人還會說三道四,認為是張魚跟人販子合夥幹的,到時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張魚臨走前扔下一句話,“你聽我的沒錯,我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張魚早年在省城當過車站搬運工、送水工、保安,後來擺地攤賣過偽劣服裝、鞋襪、手套、鑰匙鏈、指甲剪,這些年好像發了大財,家裏蓋起了瓦房,每次回村都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拎著人造革公文包,據說做大生意了,究竟是什麼生意,來寶也不知道。村裏人都說張魚又奸又滑,但隻對來寶一個人真心實意。所以來寶跟張魚隻是鬥嘴,心裏還是很感動的,畢竟這個女人是他帶過來的。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陽光均勻地鋪滿了田野、村莊和村莊周圍密不透風的樹,來寶心裏也被陽光照亮了,他要與李麗紅去鎮上辦結婚證,先結婚,後戀愛,這應該算是殘疾人婚姻最大的浪漫。

來寶進屋的時候,李麗紅一愣,手情不自禁地捂住了紫紅色夾襖的口袋。屋內的光線有些暗,來寶並沒有注意到李麗紅這一細節,隻是問了一句,“早飯吃飽了嗎?”李麗紅捂著口袋的手順勢勢撣了撣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吃飽了。”這個動作跟她表哥王林一模一樣。

李麗紅的口袋裏有一部淺灰色的手機,來寶進屋前一分鍾,手機有一條信息,“伺候好男人,幸福每一天”。這是一條善意的祝福,可李麗紅卻覺得信息就像懷揣著炸藥一樣危險。

來寶腿有殘疾,騎自行車使不上勁,李麗紅說她騎車帶來寶去鎮上,來寶說家離鎮上隻有三公裏,走路不要一小時就到了,等過些日子掙了錢買一輛摩托車就方便多了。來寶順便背了一簍子香燭到鎮上賣,今天不擺攤了,他打算全部兌給王福的雜貨鋪裏,錢雖少些,但省下時間照相、領結婚照。

一路春風楊柳,來寶感到風居然是溫柔的,像女人細膩而柔軟的手撫摸著他的臉,李麗紅見來寶額上冒出了細汗,她上前不由分說地從來寶的肩上卸下竹簍,“我來背。”來寶還沒來得及拒絕,李麗紅已經將一簍香燭背到了肩上,來寶不答應,李麗紅說,“我在山裏背過石頭。”來寶覺得女人既懂事又體貼,幸福的感覺自上而下深入淺出。

來寶在這一帶就像家喻戶曉的電影明星,誰都認識他,不是因為跛腿,而是他常年累月走村串戶賣香燭。一路上遇到熟人,都知道他買了一個外地老婆,見了真人,沒想到這麼漂亮,所以羨慕得眼睛都綠了,他們都說,“乖乖,了不得,來寶是老實驢子的偷麩子吃。”來寶覺得這句話的意思應該理解為“笑到最後的人笑得最好”,好像是在哪本書中看過的,聽到這樣話,很讓人自豪,來寶腿瘸了後從來就沒自豪過,這感覺讓他一長一短的兩條腿就像感情深厚的夫妻一樣配合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