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等關二開口,又歎了口氣,接著說:“其實這件事是很公道的。”
關二大怒,卻還是忍不住問:“你憑什麼說這件事很公道?”
“因為你甥兒要死,是他自己想要死的,一個人居然連自己都想要死了,別人還有什麼好說的?還有什麼公道不公道?”
“你怎麼知道他自己想死?”
李紅袍微笑:“他自己如果不想死,有你在他身邊,還有誰能讓他死?”
關二說不出話了。
賭頭
關二還沒有開口,遠處卻有人搭腔了。
“那倒也未必。”這個人的聲音中帶著種特別的磁性,“我碰巧知道還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誰?”
“我!”
大李紅袍詭笑:“卜鷹,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我一直都在等著。”
“等著我幹什麼?”
“不是等著你,是等著你最近賺進的那一百多萬兩。”
卜鷹大笑。
他施施然從人叢中走出來,兀鷹般的禿頂在燈下閃閃發著光,就像是金沙河的河水一樣,閃著金光。
“你錯了,最近我賺進的還不止這百多萬兩,隻可惜不管誰要拿走一兩都很不容易。”
大李紅袍的笑容更詭:“碰巧我剛好知道一種法子。”
“什麼法子?”
“賭。”
卜鷹精神一振,隻要聽到一個“賭”字,他的精神就會一振。
“你想跟我賭?”卜鷹問。
“是的。”
“賭什麼?”
“賭你也救不了程小青!”
“賭多少?”
大李紅袍一雙仿佛總是在昏睡中的老眼裏也發出了光。
“我知道你是個有錢人,而且越來越有錢,可是我並不想贏得太多。”大李紅袍瞪著眼道,“我們就賭一百五十萬兩如何?”
群豪悚然動容,卜鷹也歎了口氣。
“一百五十萬兩,隨隨便便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好像剛夠買個燒餅一樣。”卜鷹搖頭歎息,“看來這個人對錢財的數目連一點觀念都沒有。”
“你嫌太多?”
“不嫌。”卜鷹道,“我賭錢一向隻嫌少,不嫌多,越大越風流。”
“那就好極了。”
關二突然大喝:“卜鷹,你為什麼要跟他賭?是不是要借個題目去救小青?”
“程小青與我非親非友,素不相識,我為什麼要去救他?”卜鷹悠然道,“我隻不過想贏那紅袍老兒幾文而已。”
他微笑:“我知道他也是個有錢人,可是這次輸了後,他恐怕就要窮一點了。”多出來的人車聲轔轔,健馬如飛,直奔濟南。
對於馬,卜鷹並不十分有興趣,胡金袖卻是專家,她選出的馬,不但都是名種,而且都是良駿,差一點的,她才用來拉車,可是經她訓練過後,四匹馬十六條腿好像隻有一個動作。
車子當然走得很平穩,連卜鷹手中金杯裏的美酒都沒有濺出一滴。
他斜倚在車座,把一雙隻穿了雙帕來小羊皮涼鞋的赤腳高高蹺起來。唯一幸運的是,他的腳絕對不臭,而且從來沒有人說過他的腳髒。
胡金袖已經瞪著他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說:“想不到你真的跟他賭了,你有把握?”
“沒有。”卜鷹懶洋洋地笑了笑,“如果有把握,我就不賭了。”
--若有把握,就沒有了刺激,沒有刺激,還賭什麼?
有些人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真正的賭徒卻從來不做有把握之事,這道理胡金袖其實是明白的。
“可是你這次賭,卻是為了程小青!”胡金袖道,“看關二的樣子,連我的心都軟了,我敢保證他從來也沒有這麼樣被一個人感動過。”
“你認為他被我感動了?”
“當然。”
“你認為我跟那位紅袍老兒賭,真的是為了救程小青?”
“對。”
“你認為我是為了關二才要救程小青的?”
“對。”
“對?對個屁!”卜鷹冷笑,“關二隻不過是我賭錢的搭子而已,而且是個好搭子,又敢賭又敢輸,而且輸得起,除此之外,我跟他還有什麼狗屁關係?我為什麼要救他的外甥呢?”
胡金袖露出雪白的牙齒,淺淺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真笑還是假笑:“這樣子最好,要不然我還以為他是你的朋友。”胡金袖淺笑著道,“一個賭徒若是把他賭錢的對象當成朋友,那就不好玩了。”
她本來好像準備剝一個橘子給卜鷹吃的,可是現在卻把剝好的橘子一瓣瓣送到自己嘴裏去。
她好像認為一個沒有朋友的人,連橘子都應該沒得吃,所以她隻問:“那麼你準備怎麼去贏這筆錢呢?”
“要贏這一局,就得先救程小青。”卜鷹道,“要救程小青,就得先破案。”
“破案?難道你認為這件案子還沒有破?”
“還沒有。”
“程小青難道不是真凶?”
“絕不是。”
“那他為什麼要承認自己是真凶?”
“那也許隻因為他看見情人已死,忽然覺得心灰意冷,隻想死了算了。”卜鷹道,“這個世界上本來就充滿了這一類的呆子。”
“你憑什麼這樣想?”
“因為這件案子表麵看來雖然已經破了,其實卻還有很多點可疑之處。”
“哪幾點?”
“最大一點就是,這件案子多了一個不該多的人,少了一個不該少的人。”
“不該多的人是誰?”
“濟南府的正堂潘大人。”
“少了一個呢?”胡金袖問,“是不是圓圓?”
“答對了。”
圓圓是紅姑娘的貼身丫頭,紅紅請客,她本來應該一直在旁邊服侍著的,就算不在床邊,也應該在門口,可是在紅紅臨死之前和被害之後,卻一直沒有看見她的蹤影。
“老實說,這件案子至今我還沒有弄得清楚。”胡金袖道,“你能不能從頭再說一遍給我聽?”
紫煙的故事
要說這件案子,可以從兩個要點說起,第一個要點當然就是紫煙。
上個月,在濟南府,有幾天淩晨,灰暗的天空中忽然有一股紫煙升起。
這樣的情形一共發生了六次,每一次紫煙的源起地都不相同,相同的是,每一次紫煙出現之後,濟南城裏都會有一位名人被刺殺而死,死者彼此間卻又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他們之間也有一些相同之處,那就是在紫煙出現的前夕,他們都曾經被一位最近才遷入濟南的名妓紅紅留宿過,而且都是死在一個善用左手殺人的刺客手下,一擊致命,幹淨利落。
第二個要點,當然就是程小青與紅紅之間的戀情。
他們的情愛受阻,紅紅出嫁,又守寡,再回娘家,還是無法和程小青結為連理。
她萬念俱灰,並沒有遁入空門,反而落混於紅塵,自暴自棄,以求解脫。
心痛的是程小青,卻又偏偏無法勸阻,因為他們婚姻最大的障礙就是他的母親,也就是關二關玉門的嫡親妹妹,名震西陲的關家三姑奶奶。
所以他隻好把一股怒氣出到紅紅的客人身上,所以濟南才會發生那一連串凶殺。
凶案的死者都是名人,而且都是有錢人,所以很快就變得很轟動。
所以刑部就特別派了被天下江湖中公認的“六扇門”中第一高手淩玉峰到濟南來接管這件案子。
於是淩玉峰抽絲剝繭,查出了上述的真相,自己易服微行,經由聶小蟲拉的線,也做了紅紅的入幕之賓。
就在那一天晚上,濟南府的正堂潘其成潘大人正在和聶小蟲守候消息的時候,紅紅暫居的宅中,忽然又有紫煙升起。
這時兩榜進士出身的潘大人竟然施展出驚人的輕功,飛掠至紫煙源起處,淩玉峰和聶小蟲也立刻隨後趕到。
也就在這時候,他們又聽見紅紅的一聲慘呼,而趕回她閨房去時,一代絕色紅紅姑娘竟已香消玉殞,被人刺殺在床上。
手持著殺人的血刃,茫然站在床頭的,赫然竟是程小青。
奇怪的是,這時候紅紅身邊最親近的丫頭圓圓居然不知所蹤。
“這是不是就叫作因愛成仇?”胡金袖幽幽地說,“有人說,愛恨之間,就好像刀鋒一樣,那一點分際是最難把握得住。”
她忽然又笑了,看著卜鷹吃吃地笑道:“所以你最好小心點,哪一天說不定我也會殺了你。”
“可是殺人的凶手並不是程小青。”
“不是?”胡金袖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說不是?”
“就算有人親眼看見,我也一樣要說凶手絕不是他!”
“為什麼?”胡金袖問,“是不是因為你一直認為這件案子多了一個人,又少了一個人?”
“是的。”
“那位潘大人本來就是濟南府的知府,本來就在那裏辦案,你怎麼說他是多出來的?”
“因為他本來是一個人的,後來卻變成了兩個,一個是進士出身的四品官,一個卻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卜鷹沉思著道:“卻不知他本來的人究竟是哪一個?是通達經書的父母官呢?還是呼吸殺人的江湖客?”
胡金袖也在沉思,過了很久才說話。
“不管他是不是多出來的,那個叫圓圓的女孩的確不該突然少掉。”她問卜鷹,“你想,會不會是凶手在行凶時被她撞破,所以殺了她滅口?”
“這個解釋很合理,所以剩下的問題隻有一個人了。”
“什麼問題?”
“就算她是被殺了滅口的,她的屍首呢?”
“找不著她的屍首?”
“找不著,”卜鷹道,“幾乎把那個院子裏的地都翻起來了,還是找不著。”
“潘其成和淩玉峰都在附近,凶手行凶之後,絕不可能還有充裕的時間逃走,當然更不可能帶著圓圓的屍首逃走。”
“對。”
“所以圓圓是被殺死的,這理論不能成立。”
“對。”
“那麼她難道是自己逃走的?跟她那麼親近的小姐被刺殺,她為什麼要逃走?而且一走就蹤影不見,消息全無。”胡金袖問,“這個小丫頭又有什麼秘密?”
她也知道這些問題隻有一個人能回答--圓圓自己。
可是圓圓既然已經“少掉了”,要問也無法去問。
“幸好我們還有多出來的一個。”胡金袖道,“潘其成一向有能員之稱,對這件案子,他多少應該知道一點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可是我們應該去問哪一個呢?”卜鷹道,“是去問那位潘大人?還是去問潘大俠?”
“兩個人豈非本來就是一個人,去問哪個豈非都一樣?”
“不一樣。”卜鷹解釋,“要去問潘大人,我們就應該整齊衣冠,登門投帖,求他接見。”
“這樣子不好玩。”
“那麼我們就應該穿上夜行衣靠,帶上防身利器,在三四更之交,夜探濟南府的衙門,不管怎麼樣,也要套出他一點口信來。”
胡金袖的眼睛亮了:“這樣子才好玩。”
卜鷹卻歎了口氣:“好玩是好玩,怕隻怕我們沒有玩成別人,反而被別人玩了。”
潘其成的武功本來就有點莫測高深,再加上近年來名動江湖的淩玉峰,和衙門裏埋伏打樁的那些六扇門高手,的確不是好對付的。
胡金袖卻在吃吃地笑,好像一點都不在乎,就在她笑得最愉快,笑聲也最動聽的時候,她的人已經從車窗內燕子般穿出。
她的輕功,也許還不能排名入天下高手的五名之內,也許連十名都排不到,可是她的身法之美,卻實在是輕靈曼妙,優雅動人。
就連她在已經使出全身勁力來施展輕功時,她的姿態仍然像是在柳蔭下花叢裏悠然漫步般的迷人。
尤其當她衣袂勁飛時露出的那一截白生生的小腿,簡直美得可以讓人的心都變成粉碎。
卜鷹歎了口氣,苦笑著喃喃地說:“十六七歲小姑娘時的毛病,到現在她居然還改不掉。”
胡金袖的身子一折,人已掠上車頂,接著,車頂上就響起了一陣陣輕微的叱喝聲,和掌風破空聲。
卜鷹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就算聽見了,也跟他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索性連眼睛都閉了起來。
等他張開眼睛時,他對麵已經多了一個人。
四品正堂
一個相貌堂堂,兩眼有神,笑容雖然可親,看起來卻很有威嚴的人,穿一件質料極好的藍衫,身上幾乎完全沒有佩飾,隻有左手的手指上,戴著枚顏色黝黑,非金非鐵,也看不出是什麼打成的奇形戒指。
卜鷹仿佛皺了皺眉,假裝不去看這枚戒指,其實時時刻刻都在用眼睛的餘光瞄著它。
看的時間越多,他眼睛裏的眼色就越凝重,到後來連瞳孔似乎都在收縮,甚至在他看到柳輕侯號稱無敵的金劍時,眼中都沒有這種表情。
這種呈黝黑的戒指,難道也是件殺人的利器?
身穿藍袍的中年人終於忍不住先開口,聲音顯得低沉而有力,帶著種截釘斷鐵的命令口氣:“卜鷹先生。”
“是的。”卜鷹反問,“潘大人?”
“不敢。”
卜鷹微笑:“潘大人端的好身手,別人一向說我是鷹眼兔耳狗鼻子,可是這一次,差點連我都不知道潘大人是怎麼來的。”
潘其成輕咳兩聲,轉過話題:“卜先生想必已經見過關二爺?”
“他已經回他在西北的窯洞去了,去看他那個守寡多年的可憐妹妹。”
“守寡是真的,可憐卻未必,關三姑奶奶若是可憐,天下就沒有可憐的人了。”
“那位昔年以一柄廣刀縱橫天下的南宮,也跟他到西北去了?”潘其成問,“他為什麼要一直盯著他?”
“第一,因為他高興;第二,因為他沒有別的事幹;第三,說不定他想等個機會殺了關二。”卜鷹道,“無論誰要殺關二都不容易,要等這麼樣一個機會,恐怕也困難得很。”
車頂上的拳腳破空聲和身形轉動聲忽然遠去,車頂上的人能和胡金袖纏戰這麼久,無疑也是個難得的高手。
潘其成忽然又改變話題問卜鷹。
“圓圓呢?”
“圓圓?”
“卜先生既然已經知道關二案,想必已經知道這件案子的來龍去脈,當然更不會不知道圓圓。”
“我隻有一件事還弄不太清楚。”卜鷹淡淡地反問,“這裏究竟是濟南府的衙門?還是我的馬車?”
這位潘大人的涵養功夫當真已經到家了,居然還是麵不改色。
“在下隻不過隨便問問她而已,圓圓若是出現了,對大家全都有好處,否則……”潘大人又幹咳幾聲才接著說,“否則程公子的命,隻怕是挨不到秋決。”
“挨不到秋決,為什麼?”
“他絕食已經有很多天了,非但不飲不食,而且堅決不見人,我們也不敢勉強。”潘其成道,“朝廷的要犯若是餓死在獄中,誰也逃不了責任。”
卜鷹沉吟著,大聲說:“我去看看他。”
“你看不到他的,無論誰都看不到他的,就連卜先生,恐怕都不能例外。”
卜鷹眼睛裏忽然又發出了光,瞪著潘其成道:“你敢不敢跟我打賭?”
“怎麼賭?賭什麼?”
“賭你頭上的一頂四品烏紗。”
“你若輸了呢?”
“我輸,就輸我的腦袋。”
“多久為限?”
“一日一夜。”卜鷹道,“明天這時候,我若還見不到程小青,就算我輸了。”
潘其成盯著他看了很久,居然笑了笑:“卜先生果然是賭徒,我就知道卜先生會跟我賭的。”
他居然真的知道,因為馬車停下來,居然就停在濟南府官衙的後牆,高牆裏一個跨院,就是濟南府正堂潘大人囚禁要犯的地方。
高手如雲
高牆外是條長巷,距離車馬停下來的地方兩三丈外,有家茶館。
這時天剛剛亮,正是茶館裏生意最好的時候,喝早茶的、趕早市的、遛狗的、遛鳥的、閑著沒事幹的混混兒、各式各樣的小販,都聚集到茶館裏來,一壺茶葉末兒、幾個生煎包子,就可打發一個上午。
遠遠看過去,這家茶館和世上所有別的茶館也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卜鷹一走進去,就發現情況不同了,在這家普通茶館裏喝茶的客人中,至少有十個是武林高手。
武林高手也要吃飯喝茶打尖的,這也沒什麼奇怪,奇怪的是,這些人的兩眼神光充足,兩邊的太陽穴高高凸起,手上的皮膚油光水滑,皮膚下的血脈就像是河流般在不停地隱隱流動,赫然竟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一類的高手,平時連一個都很難見到,沒事更不會聚集在一起。
如果他們聚集在一起,那地方一定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轟動江湖的大事,就算是沒有發生,也必將發生無疑。
--紫煙那件案子現在已結束,這地方還會發生什麼大事?
卜鷹找了個座頭,叫了茶水和點心,還買了一份新刻的戲文鉛字兒,正是這家茶館當天晚上要演出的。
他表麵上好像在看著戲文,其實卻在用眼角瞟著這些高手,注意他們的眼神、舉動、拿杯子的姿勢、坐的姿勢,注意他們手部的運動、手指的關節。
他當然知道他是瞞不過他們的,他也不想瞞他們,要這麼樣做,隻不過為大家留點麵子而已。
他很快就發現,所有一等一高手的特征,完全都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
像這樣的高手,本來是沒有人可以支使差遣的,因為他們每一個都可以獨當一麵,每一個都有力量去指揮別人。
所以他們到這裏來,應該不可能是因為他們接受到別人的命令。
卜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天下武林中,有誰能指揮命令他們。
最重要的是,像這樣的高手,卜鷹本來很快就可以認出他們的來曆身份,十個人之中,最少也應該認出五六個。
可是現在卜鷹卻連一個都認不出。
這些高手無疑都經過很精密的易容,為他們易容的人,無疑也是位絕頂高手,不但精於普通一般用藥顏料的易容術,而且是精通刀圭一類的手術。
據卜鷹所知,像這樣的易容專家,當今江湖中也已經不多了,嚴格說來,最多隻有兩個人。
但這兩個人也都是特立獨行,眼高於頂,平時絕少跟別人來往的人,無論誰想要勞動他們出手,都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些人又有什麼神通,能請得動他們?
卜鷹歎了口氣,隻覺得這件事自從有他參與之後,就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這些高手中,最令卜鷹感興趣的,是一個麵色蠟黃,身子仿佛幹癟了的小老頭。
他的年紀一定已經很老了,一口黃牙,已經掉得剩下沒幾顆,一雙手爪,更長得像鳥爪一樣,右手小指的指甲卻留得很長,而且卷成了一團。
一個人要把手指甲留成這樣子,也不是件簡單的事,那至少要二十年的工夫。
奇怪的是,這麼樣一個小老頭,但是眼神卻很清澈,就像是春天陽光下的流水一樣,讓人看了,心裏會有種說不出的歡愉。
這個小老頭的眼神,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小姑娘一樣。
如果他存心要把自己徹底改扮成另外一個人,他本來可以用一種極名貴的水晶薄片,嵌在眼睛裏,遮擋起眼中的光彩。
可是他偏偏不要這麼樣做,好像故意要留一點破綻,讓別人查出他的真實身份。
這使得卜鷹覺得更感興趣了。
--難道這小老頭真是個小姑娘?難道她就是那個突然“少掉”的圓圓?
一個年輕而瘦弱的店夥,提著個大茶壺,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正好走在這個小老頭旁邊,腳下忽然一個踉蹌,不但自己眼看著要重重跌一跤,手裏提著的一大壺水,眼看著也要倒在小老頭身上。
茶館裏有人驚呼,有人想過來幫忙,可是按照現在的情況看來,無論誰都幫不了這個忙了。
最重要的事,被卜鷹認出的那些高手們,全都安坐未動,好像存心要看這場熱鬧,又好像算準了這個小老頭有法子應付這個局麵,根本用不著別人出手。
他們不動,卜鷹當然也不動,那個小老頭卻不能不動了。
一大壺滾水淋在身上,無論誰都受不了的。
可是他隻要一動,豈非就泄漏了自己的底子,讓人看出他的武功來曆,也讓人看出了他是高手?
卜鷹心裏正在替他盤算的時候,就看見那個夥計的腳步已經站穩了,手裏的水非但沒有打翻在小老頭的身上,根本連一滴都沒有濺出。
原來就在剛剛那一瞬間,小老頭忽然伸出手,在那夥計提水的手肘上輕輕一托,這夥計立刻就覺得有股很平和的力量湧進來,流遍全身,就好像有十七八隻手,把他全身關節都托住了一樣。
這一托看來輕描淡寫,別人甚至沒有十分注意,可是看在卜鷹眼裏,卻好像看見了一件讓他非常吃驚的事,連瞳孔都收縮了一下。
也就在這時候,他聽見身後有人壓低了聲音對他說:“請跟我來。”
這個人的聲音很奇怪,嘶啞中又帶著點尖針般的刺耳,而且驟然聽起來,分不出究竟是男人的聲音還是女人的聲音--進入這茶館,卜鷹已發現好幾個分不出男女的人了。
可以確定的是,這聲音裏並沒有什麼惡意,如這個人有惡意,根本用不著開口,就可能往卜鷹背後突襲暗算,何必說什麼話?
可是卜鷹回過頭去的時候,卻又吃了一驚,仿佛又看見了什麼驚人的事。
其實他看見的隻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一個人、一張臉、一雙眼睛。
一雙讓卜鷹嚇了一跳的眼睛。
絕世神功
這個人中等身材,四十多歲年紀,看起來比平常人瘦弱一點,穿一身灰衣,一張很平凡的臉,胡子不多,而且留得很不整齊,正是那種情況很潦倒的中年人模樣。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很平凡,除了卜鷹外,大概絕不會有別人覺得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當然更不會被他嚇一跳。
卜鷹吃驚的是什麼?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隻是默默地跟著這個人往外走。
外麵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堆著煤球木柴,對麵是一排平房;煙囪裏一直在冒煙,有些夥計不停地進去,看來無疑是廚房。
穿過這個院子的時候,奇怪的事就發生了。
這個中等身材的瘦弱中年人,走到院子中間時,身材就好像變了,不但身高長了一兩寸,肩膀也寬了一寸,隻有露在衣袖外的一雙手,還是那麼纖長靈巧,絕對不像是經常提水的人。
再往前走,他的身材仿佛又變得高大魁偉了一些,他前麵的樣子雖然看不見,從後麵看,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種驚人的變化看在卜鷹眼裏,卜鷹反而不吃驚了,就好像早就知道將要有很多變化在這個人身上發生,而且無論多驚人的變化,隻要發生在這個人身上,都變成了很平常的事似的。
走著走著,這個人的身子忽然騰空而起,一步就跨上了對麵的屋頂,就像是平常人在跨樓梯一樣,一點吃力的樣子都沒有。
上了屋頂之後,他的身材好像又高大了一些,每一步跨出去,至少都有兩三丈。
這樣的輕功,江湖中的確有人曾經傳說過,可是真正能親眼看見的人,大概就沒有幾個人了。
卜鷹跟得上他。
卜鷹的長袍展開,宛如鷹翼,能夠在空中滑翔飛行,有一次甚至曾經飛掠過華山蒼龍嶺上的大峽穀。
這是他的絕技,也是江湖中難得見到的輕功,“智者曲金發”在評論當今輕功十傑時,曾經把卜鷹排名在第四。
可是現在卜鷹卻顯然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跟得上這個人。
這個人也不回頭,隻淡淡地說:“最近你的雜務太多,而且賭得太多,喝得太多,好像應該跟我回去吃幾天素了。”
卜鷹直笑:“你吃素,我吃肉,你享清福,我管雜務,我們兩個還是保持老樣子比較好。”
老樣子的意思,就是這兩個人原來早就認得,不但認得,而且很熟,關係也很親密。
這個人是誰呢?難道也是賭局的三位老板其中之一?
他們是在一個花園裏的一座假山上停下來的,很精雅的花園裏,石榴、菊花、夾竹桃、桂花,各種應該在秋天開的花卻開得很好,假山的石頭苔痕青翠,堆砌得也頗見巧思。
假山的對麵,是幾間雅軒,裏麵布置得也很有風味,迎麵掛著副對聯:
嚐因酒醉鞭名馬;
唯恐情多誤美人。
很清雅的句子,卻隱隱透出種說不出的豪氣。
桌上有酒,酒不多,卻很醇,有菜,菜很精致,分量卻很少,和這位現在已變得十分高大威猛的中年人顯得極不相稱。
他的臉也變了,本來很普通的臉,現在卻變得帶著種烏黑的殺氣,就好像滿天陰霾,雷雨未來時的烏雲一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卜鷹四下打量,看看這個人,看看桌上的酒菜,仿佛在輕輕歎息:“近來你好像吃得更少了。”
“自從薛滌纓死於肝病之後,我的確吃得更少一些,可是不吃也不行。”這個灰衣人笑說,“想不到肝病這種病竟然是無藥可醫的。”
“那麼你就該留在山裏靜養才對,這次你出來,倒真讓我吃一驚。”卜鷹道,“能夠讓你親自出山,這件事看來大概比我想象中還要嚴重一點!”
“大概還不止一點。”這個灰衣人道,“大概最少也有六七點。”
他忽然問卜鷹:“你有沒有看出剛才差點被滾水燙死的小老頭是誰?”
卜鷹點頭:“他當然不會被燙死的,銷魂小青衣若是被一壺水燙死,那就真的要笑死了。”
銷魂小青衣,奪命大紅袍。
江湖中能夠與大李紅袍排名在一起的人實在太少了,何況她的排名還在大李之上,這位銷魂小青衣的本事,由此可見一斑。
可是她究竟有什麼本事呢?知道的人卻沒有幾個,因為她會的本事實在太多,江湖中各門各派各式各樣的武功,她大概都能使得上手,尤其是暗器與小巧功夫,曲金發將她名列天下第二。
她的易容術,當然也是第一流,茶館裏另外那些高手們的容貌,無疑都曾經過她的妙手改造。
所以現在卜鷹要問的問題是--
“她和那些人難道是一夥的?”
“是。”
“這些一向獨來獨往,眼睛一向長在頭頂上的人,怎麼會湊成了一夥?”
“因為一個很特別的組織。”
“他們都是這個組織裏的人?”
“全都是。”
“這個組織能夠網羅到這些高手,連銷魂小青衣都在其中,它組織的龐大、力量之雄厚,大概也驚人得很!”卜鷹歎了口氣,“看來我最近的雜務實在太多了,居然連這麼樣一個組織都沒有聽說過。”
他又問:“這些人既然到這裏來了,顯然因為這個組織已準備插手這件案子,他們為什麼要管這件事呢?”
灰衣人沒有開口,這個問題是卜鷹自己回答的,這個問題也隻有一個答案。
“他們插手這件事,隻因為凶手也是這個組織的人。”
卜鷹皺起眉:“有小青衣這樣的高手參與這件事,我們要動那凶手恐怕就難了。”
灰衣人淡淡地笑了笑。
“你想得恐怕太遠了些。”他說,“現在我們連凶手都還沒有找出來,怎麼去動他?”
“你也認為凶手不是程小青?”
灰衣人想說話,又忍住,臉上忽然顯得說不出的疲倦,臉色也仿佛更烏黑了,忽然揮揮手:“我累了,你去吧。”
“到哪裏去?”
“去找程小青。”
確實是應該先找程小青的,有很多疑問一定要先找到他才能解決。
“可是,現在就去找他,是不是太早了些?”卜鷹問,“是不是應該先等到天黑?”
“到了天黑,那地方的警衛反而森嚴,現在就去,正是出其不意,”灰衣人說,“何況,被囚禁在他隔壁牢房裏的,是個已退隱的大盜,積財甚多,所以把監獄裏的人上下都打點得很好,一日三餐,家裏都有人送酒飯去,但隻要想法子把那個送飯的人替換下來,要見程小青並不難。”
卜鷹歎息:“你的病一定要靜養,你操勞的事卻太多了,這次你能不出手,還是不要出手的好!”
灰衣人傲然而笑:“要我出手,隻怕還不容易,當今天下,找不出幾人配我出手!”
出手雷霆
按照那灰衣人的計劃,卜鷹雖然很容易就見到了程小青,唯一的遺憾是,程小青不肯見他。
程小青的牢房,和囚禁那大盜的牢房是相通的,那大盜武功雖不高,出手卻很準,二十年綠林生涯,積財也在萬貫以上,退隱後很懂得收斂之道,江湖中人都以為他已消失了,想不到潘其成一到濟南,就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還不到半個月,就將他逮捕到案。
他居然認得卜鷹,雖然仔細打量了很久,還是把卜鷹認了出來,一認出來,就嚇得連腿都軟了,卜鷹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據他所說,程小青自從進入這牢房後,就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且一直水米不進,所以現在的神情看來很委頓。照這種情況看,的確是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一個人自己想死,還有誰能救得了他呢?
可是卜鷹並沒有走,居然還把獄卒坐的板凳搬了張過來,坐在牢房門口,隔壁那洗了手的大盜還要獄卒倒了一壺濃茶。
卜鷹就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喝茶,看起來又像是在等人一樣,那大盜拚命想巴結他,程小青卻一直縮在角落裏,連頭都沒有回。
過了半晌,卜鷹忽然說:“你終於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來的是潘其成,身上還穿著四品服色,卻將一頂烏紗捧在手裏。
“這一局又是你贏了,烏紗一頂,特來奉上。”
“你賭得倒幹脆。”
“烏紗我雖然已輸掉,幸好還有別的我沒有輸掉。”潘其成說,“我的命還沒有輸掉。”
“每個人都有一條命,你留下這條命有什麼用?”卜鷹故意問,“難道你想拚命?”
其實他也想不到潘其成會拚命的,拚命是匹夫所為,真正的高手,很少做這一類的事。
潘其成卻做了。
他無疑可以算是高手,而且是一流高手,可是他一出手就是拚命的殺招,在這狹窄的牢房裏施展,更顯得奇凶險絕。
卜鷹袍袖展動如鷹翼,就好像一片海藻在水中滑行一樣,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轉折,轉變成任何一個方向,再從一個絕不可能的角度飛擊出手。
這種奇詭的身法,在這種狹窄的地方施展,反而更見威力。
程小青仍未回頭,隔壁那大盜卻已看呆了。
三五招之間,卜鷹已將潘其成逼得無法還擊,有敗無勝,奇怪的是,卜鷹一直都沒有施出殺手,而且在有意無意間,將潘其成逼進退路,好像有意要放潘其成一條生路。
就在這時,程小青隔壁的牢房忽然門戶大開,剛才那個發呆的退隱大盜,忽然像豹子般飛撲而出,竟以比鷹爪功更厲害的豹爪功,撕卜鷹左頸的血管凸起處。
剛才替卜鷹倒茶的獄卒也出手了。
他用的是極陰柔的功夫,在金絲綿掌和斷腸手中,還帶著魔教寒陰神掌一類至柔至寒的陰勁,很可能是昔年東方魔教剩存的餘黨。
第三個人是從門外衝進來的,一手大力金剛掌,大開大闔,至剛至猛,正好彌補了寒陰掌力之不足,剛厲的掌風,也正好將退路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