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張廷玉跪地深深叩拜。

“衡臣,你書讀得不錯,用心也頗佳。”康熙停住,仰望宮外藍天,卻沒回頭,“果然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乃父學富五車,略嫌拘謹。爾學智雙全,中庸圓通,又頗具魄力,可堪大用,好自為之。跪安吧!”

康熙回頭,見張廷玉早跪在地上,擺擺手:

“起來起來,回!”

張廷玉走出宮門,雖已汗濕了貼身內衣,卻感到渾身輕鬆舒適。要說的話終於向皇上一吐為快。平常他也如父親沉默寡言,不事張揚;但為安國利民,在皇帝麵前不得不說。乃怕唐突招禍,在所不辭。

接下來幾天,張廷玉代皇上擬旨。提升鄂倫岱職位、高士奇致休封少保的玉旨好擬,很快擬好經聖上過目,交吏部發下去了。然而,那有關查辦莊廷龍一案的詔書,從何說起?連日來,從每天無數各部各府奏折、呈文中,他慢慢理清了一些頭緒。

太湖剌君事件發生後,皇帝在震怒之餘,回鑾途中,向沿途各省發出了一道道密諭,嚴飭外省督撫司道,叫他們四下明查暗訪。如有語言含誹謗,文字帶譏剌,影射本朝的“黑書、黑文、黑詩”出現,從速舉察,不得徇私。倘有縱情不舉,後被朝廷察出,定必從重治罪。這道密諭一下,那些貪官奸吏,為求升官進爵,脫禍消災,那管誠信求是,那顧冤屈隱情,紛紛捕風捉影,從雞蛋裏麵挑骨頭,羅織罪名,邀功請賞。

皇帝的鑾輿,方進了北京,那浙江省就鬧出莊廷龍的文字獄來。有聖上密諭,下麵辦得很凶。把個已死的莊廷龍開棺戮屍,被株連砍頭的七十二人,充軍流放者達數百人之多。

這個莊廷龍家庭豪富,也算是個讀書之人。他很想著書立說,將來藏之名山,永垂後世。懷著這個心思,他天天拈著筆,埋著頭,冥思苦想,在那書堆裏去尋找生活。就是當年孔夫子刪詩書、著春秋,也沒有這樣的忙。無奈他心存著作家的宏大抱負,肚皮卻不爭氣。七拚八湊地做了幾篇文章,自己看了也不滿意。若要流傳後世,這樣的文章肯定是不行的。為此,他想出了一個妙法,花錢暗中托人,四處收買一些貧寒文士的文稿。偌有絕妙文字,他不惜重金也要弄到手。有名盜賊,盜到烏程朱氏一部絕不敢公開的明史稿本賣給他,他又請些舉貢生監,把崇禎一朝的事實加了進去,然後換上他自己的名字,請人刊刻出來,前麵羅列著許多當地有名望的文人學士為其捧場。自以為除了龍門史記、紫陽綱目,就算他是個大史學家、大著作家了。

誰知,書剛流傳開來,就碰上康熙帝的密諭,撞了個正著。死了的莊廷龍開棺鞭屍,他無知無覺,倒不打緊,隻害了那些題名、編輯、刊刻、賣書之人。張廷玉明知這文案過於擴大,牽扯無辜,還要代擬詔書,確實苦惱了一些日子。最後總算找到一個折衷的辦法:他擬文嚴厲申斥那些專好尋章摘句,自命通人碩士的所謂“假文人”,同時也譏諷一些閑得無聊,專事吟風弄月,無病呻吟的“真文人”,觸犯文案,決沒有好下場。而對真正的儒學大家、學貫古今的名家學士,隱晦地宣示保護。康熙火氣已過,也沒細看,作了朱批。詔書一發,倒也嚇得那些“假學道”、“抄文公”屁滾尿流,再也不敢造次了。這對純化文風,尊重儒學,反而起了好作用。

那天,張廷玉辦完最後一道公務,正要下值回家,卻不料馬齊老相惶恐不安走了進來,劈臉就問:

“廷玉,前宰相索額圖抓起來了,你知道嗎?”

“索相抓起來了?”張廷玉心裏大驚,臉上卻盡量不露聲色地搭訕一句,“他不是在前年就致仕隱休了嗎?”

“你忘了,去年又被皇上重新起用,還去德州侍候過皇太子養屙?”馬齊見他走出書房,朝宮門外去,心事重重地跟在後麵,總想從這位少相嘴裏套出點什麼。

“好,好。”張廷玉頭也不回地撂下馬齊,掩飾著內心的慌亂,朝停在宮門外的車輿走去。他怎麼不記得去年的重新起用呢?禍即由此而起。

馬齊在後麵朝他背影呸了一聲:

“好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