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連連頷首。

“還有更巧的,”高士奇沿皇上目光望去,前方湖麵突然浮出三座小島,這是太湖名勝“三山”,他也就奇峰突兀地吹道,“那老者又出一聯:

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買東西;

金聖歎眉峰一聳說,有了,下聯可對:

少老頭,坐躺椅,由冬至夏讀春秋。

不知可否?”

康熙點頭說:“《春秋》是史書,自是可讀。”

“錢謙益卻枉為‘江左三大家’,”高士奇談峰不減,“生性老奸巨滑,玩世不恭,見奶就是娘。明萬曆年進士,曾授編修,講學於東林。東林黨案,遭劾罷官。崇禎元年複起禮部侍郎,參訐再次削職歸鄉。明亡,他又依附南明馬士英。先皇二年,大兵南下,他率先迎降,保全性命,放了個禮部侍郎,令修明吏,後坐負罪。如此無骨之人,連外甥金聖歎都瞧不起。那次來錢府祝壽,高朋滿座,都說金聖歎書法好,聳恿他一獻墨寶。金也不推辭,當眾碾墨揮毫,寫了上聯:

一個文官小花臉;

眾人一見,嚇得乍舌失色,錢謙益頓時氣得兩手發顫,當著眾人又不便發作……”

“好,好,”魏老頭子樂得嗬嗬大笑,“老夫平生最恨沒骨頭的東西。”

“接著,金聖歎又‘唰唰唰’幾筆寫出:‘三朝元老’四個大字,眾人大大噓了口氣,錢謙益也轉怒為喜。先抑後揚,乃為文古法,他想外甥哪有不敬舅,怎敢當人暴眾掃他的臉麵。金聖歎接下去又寫三字,眾人紛紛逃散,錢謙益氣倒在地——”高士奇意氣洋洋瞅著侍駕諸公,詰問道,“列公,你道最後三個什麼字?”

斯時,見一條烏篷小船,箭一般朝禦船飛來,康熙猛地一怔,脫口而出:

“大奸臣!”

“萬歲聖明,正是‘大奸臣’三字。”高士奇幾乎同時看到了那條小船,話音未落,便見小船上一蒙麵大漢,挺一把長劍,騰空朝禦船上飛來。頓時嚇得老朽大學士麵如土色,被宰的豬般嗷嗷叫喚:

“有剌客——快來保駕——”

說話間,剌客已躍上禦船船頭,竄進禦艙,朝皇帝撲來。幸得康熙自幼跟隨宮內“布庫”習武,騎馬射箭,臂力過人,劍術拳術亦非常人可比。前些年還經常去關外漠北圍獵,曾親自射殺一百多隻老虎。登基四十餘載,為鞏固國運,西征東討,哪樣生死存亡危急關頭,哪樣險風惡浪沒經曆過?剌客撲來,他鎮定自若,從腰際唰一聲抽出佩劍,抵擋住剌客猛虎下山的一招。蒙麵奸賊定是武林魔頭,劍下千鈞之力,直震得皇帝虎口生痛。康熙隻有招架之功,斷無還手之力。

瞧著皇上與剌客揮劍砍殺,兩團白光上下翻旋,劍碰劍丁當炸響,直嚇得太監宮女鬼哭狼號:

“救駕——救駕啊——”

張英老相、魏東亭雖年邁老朽,但皇恩深似海,一時幫忙不上,隻得隨手抓著艙裏的禦用器具,沒命地朝剌客砸去。嘴裏不停地高呼:

“侍衛——侍衛——”

高士奇則踉踉蹌蹌撲向剌客,去摟大腿,想用他老腐之身護駕皇上。蒙麵漢沒摟住,他胳膊倒先中了一劍。剌客越殺越勇,一劍挑死了前來救駕的一名帶刀侍衛。康熙見侍衛倒地,有了幾分心虛。他已氣喘籲籲,汗流如注,畢竟年歲不饒人,五旬萬壽,難言當年之勇。躲過那道逼近的寒光,朝後艙退去。

禦艙裏的呼號砍殺聲,早驚動了禦船和隨船上的護駕衛士。前前後後十幾名帶刀侍衛一齊衝了上來,一撥護駕皇上,一撥掄刀向剌客砍去。

蒙麵魔頭並沒把這些宮內高手放在眼裏,他把劍揮得車輪般轉,一團白光裹身,十來個侍衛卻是近身不得。斯時,隻聽當空一聲吼:

“我來也!”

卻從剛靠攏的隨船上,跳出一名盔甲齊整虎虎生風的旗營猛漢。此人名喚鄂倫岱,佟佳氏,滿州鑲黃旗人,是孝康章皇後外戚、襲一等公、赫赫有名的忠勇將軍佟國綱的長子。康熙西征葛爾丹,鄂倫岱率漢軍兩營火器營,在昭莫多一役神勇無比,凱旋班師時帶回京城,擢領侍衛內大臣。後坐事降一等侍衛,外放江寧旗營都統。此次由他率數十名兵卒,殿後護駕。

鄂倫岱天生就的銅筋鐵骨,身高體壯,神力無窮。他跳將上來,大喝一聲:

“都給爺散開!”

眾侍衛散開了。他掄起馬刀直向蒙麵魔頭一陣猛砍,便聽當當當,剌客劍端火星飛濺,早已招架不住。魔頭自知來者勇猛異常,心想大事難成,又怎能搭上一條小命?一邊招架一邊往船頭退去。猛不防,被鄂倫岱一個反手鷹爪刁雞,撕去半邊麵罩。就在鄂倫岱掄刀朝脖子狠砍取他性命時,他縱身一躍,跳入湖中,瞬間不見了蹤影。鄂倫岱向弓箭手大呼:

“快快放箭!不能便宜了他。”

“射死他!”

“射殺他——”

既然剌客消遁,驚魂甫定的張閣老、魏東亭和捂著滴血的胳膊的高士奇;禦船和隨船上所有的人,都一齊為射手呐喊助威。

那一時,箭矢如蝗,帶著哨音,毫無目標地朝水麵上射去,箭簇落在水裏,跳起一朵朵水花,猶如暴雨驟至,卻不見那剌客屍體浮將上來。

神色稍定的康熙走到船頭,衝呐喊放箭的臣下兵卒平靜地說道:

“好啦,不必放了,剌客早遠走高飛了。”

張英、魏東亭和總管太監李德全扶康熙端坐龍椅,爾後率先跪在艙板上,以額觸地連連請罪道:

“驚擾了聖駕,下臣有罪,罪該萬死!”

從鄰船過來的地方疆吏、護駕侍衛和太監、宮女,也都戰戰兢兢誠惶誠恐跪伏地上,一迭連聲:

“歹徒驚駕,奴才該死……”

康熙冷眼看看眾人,開口說道: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大膽奸賊,敢來行剌,這還了得!若不是鄂倫岱趕來救駕,朕就遭了毒手。”

當下,康熙重賞了鄂倫岱,又把衛士申飭一番。傳隨班太醫為高士奇治療金創,爾後親自攙扶起張英,苦笑一聲說道:

“張愛卿,這次朕帶你隨駕杭州,本想一路上好好敘敘舊,不想卻讓你跟著受驚。”

張英立馬躬身叩首說:

“皇上說哪裏話,都怪罪臣幾十年沒治理好江南,除惡未盡,才讓聖體受此驚辱。老夫雖已是一介布衣,也難自免其咎。”

康熙轉對仍跪著的眾人,揮揮手道:

“朕沒事,你們都跪安吧。”

眾人惶棘地散去,僅留下幾名地方官吏。康熙無心再去杭州,當即傳旨,旋蹕蘇州。

康熙在蘇州也僅停留一夜,嚴飭江蘇巡撫,從速緝拿剌客,萬勿使剌客漏網。翌日,即改乘龍輦,走陸路,日夜兼程趕回北京。

卻說皇帝走後,那江蘇巡撫,奉到這道嚴令,自知是提著腦袋辦的差使,辦砸了難保其命。遂據鄂倫岱幾名見過剌客半邊臉的目擊者所述剌客模樣,著畫師繪像,在蘇州乃至全省各府各縣四處張貼。那滿臉橫肉的剌客,右額上黑痣一撮毛,斷斷不會錯的。一時間,太湖周圍各鄉各縣,被滿漢兵將圍個水泄不通,連蒼蠅也飛不出去。巡撫親鎮蘇州,命五縣捕快明查暗訪,發誓要把“一撮毛”剌客捉拿歸案。

那剌客雖有麵相特征,但終究既無姓名,又無居所,更不知紅道黑道白道,究竟從哪個道道上拱出來的魔頭,又為何要行剌皇上。正是:

太湖平地起風濤,

行剌皇上一撮毛。

剌客能否捉拿歸案,有耐心的讀者續看下章,自然會慢慢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