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滔天,禦船迎風破浪朝江寧進發!

皇帝南巡的消息,不脛而走,偌大的江寧城早已是傾城傾巷。各府大員,各部胥吏,庶民百姓,鵝行鴨步彙集江邊。禦船抵達碼頭,三聲炮響,鼓樂熏天,黑鴉鴉螞蟻般跪伏蠕動數裏長的人群裏,傳出“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吼,山鳴海應。

在後麵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的人叢裏,依舊少不了那個沒引起誰注意的詭秘客,他又換了裝束。一身市井平民的皂布長褂,戴江寧新製剪絨帽,黑絨帽壓得很低,幾乎蓋過了額頭黑痣一撮毛。皇帝在魏老頭子和高大學士、挎刀侍衛拱擁下,緩緩步下禦船。在碼頭跪迎磕頭的前宰相張英、曹寅父子和總督、巡撫、將軍齊聲高呼:

“恭請皇上聖安。”

“朕安。”康熙第一眼看到了張大學士、曹寅,興致勃勃地轉過臉,掃了一眼眾臣,微微一笑,揮手道,“你們都跪安,回去吧!”

在張英、曹寅和隨駕大臣攙扶下,康熙登上早候在碼頭的龍輦,龍輦轔轔駛過數裏長爭睹皇上豐彩的人巷,朝織造廨署駛去。庶民百姓的歡呼,感染了康熙,不時撩開黃縵,朝外揮手。

禦幸大行宮,已是掌燈時分。月霧迷茫的行宮,燈火通明,那殿台亭閣浸潤在夜嵐中,仿佛天宮瑤池,瓊樓玉宇。康熙也真是累了,太監宮女侍候進過禦膳,跟張英和曹寅、魏東亭閑話幾句,便在寢宮安憩。

當夜無話。

翌日上午,內務府總管頒下皇上對張英、曹寅兩家的賞賜。賜張英的有禦書榜額“古今賢臣”一幀,另白金千兩。接著,又傳旨二人晉見。

曹家是皇親國戚,這好理解。唯張英雖貴為宰相,終不過一漢臣爾,蒙受如此隆恩,實實令人猜凝。此大臣,不到五旬就言致休,康熙一再溫語慰留。直到兩年前已逾花甲,複以衰病求罷,詔許致仕。康熙在暢春園賜宴為其濺行,並敕郎中、侍衛數十名馳驛送達桐城老家。沿途府縣官吏迎送,享盡尊榮。

此次君臣長敘,又是日短話長。一整天就在“大觀園”悠遊漫步,不時在某一樓台亭閣飲酒論詩。

康熙已除卻龍袍冠冕,穿一身閑適的海獺皮袍。張英致休就不再是宰相,也不再是下臣,他有時挽著比他大十七歲的張英的臂膀,親昵得就像兩個老夥計。倚俯在彩虹橋上,瞅著一湖清澈見底的碧水,水中一尾尾遊魚,康熙毫不經意地問:

“老先生,你歸故裏也有兩年多了,照你看來,江南的廉吏,首舉何人?”

“皇上,”張英習慣性地又要叩首,被康熙止住。他毫不猶豫地回說,“當是江寧知府陳鵬年。”

“陳鵬年?”康熙略略一怔,“總督阿山還有折子,好像參他什麼。”

阿山跟陳不和,張英早有風聞。但陳的清廉,美譽遠達兩江南北,就是幽居桐城的張英,也耳熟能詳。就說皇帝南巡,阿山欲加錢糧耗銀以資花費,偏偏陳持不可,拖著不辦。阿山怒其以往,欲加之罪,左右窮搜蜚語,陳自是禍將不測。就是皇帝不垂詢,張英也會瞅空稟告。這會他一一道來,聽得康熙默默頷首道:

“朕治天下,慣以吏治為本。老先生大臣風範,陳鵬年可資大用。”

張英噓了口氣。陳鵬年因禍得福,受知於上,遂成一代名臣,此是後話。

此次南巡,康熙要去杭州,沒打算在江寧久駐。以張英、曹寅懇奏,尤多留一日。在行宮接受過地方疆臣晉見朝拜後第三天,禦駕南去。康熙似乎意猶未盡,拉上張老先生同行。禦船在波平浪靜的大運河上緩緩行進,魏老頭子、高士奇和張英,侍候著皇上,在金碧輝煌的禦艙裏或奕棋,或飲酒賦對,飽覽江南美景,不亦樂乎。

為搏皇上一樂,高士奇瞅一眼老張英道:

“張老先生,聽說在你們家,有一首絕對是不是?”

“哪有什麼絕對?”張英故裝糊塗。

“說說何妨?”康熙也來了興致。

於是高士奇朗聲念道:

“六尺巷兩宰相少相老相子承父,

這不是巧對絕對是什麼?”

“嗯,出對不錯。”康熙點頭說,“張家一朝兩相,曠古未有,況廷玉是本朝最年輕之大學士。後闕工整,隻是‘六尺巷’有何來由?”

張英拘謹地一笑說:

“稟皇上,下臣還在朝廷時,老家人與鄰居葉姓爭地界不休,常有書信。臣下在煩慮中寄打油詩一首。詩曰:

一紙書來隻為牆,

讓他三尺有何妨;

長城萬裏今猶在,

不見當年秦始皇。

家人有所悟,拆讓三尺。葉家感其義,也退後三尺,故成此巷。年深日久,六尺巷竟成地名。”

康熙撫掌大笑道:

“好,好,讓利取義,以和為貴,中庸之道。先生以儒學修身、齊家、治國,廷玉秉乃父之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朕就喜歡他這點。”

“皇上過獎了!”從皇上金口聽到對兒子的褒獎,老張英自是激動不已。

魏老頭子皺著眉思索良久,忽對高學士說:

“張相家的那首對子,怎麼就成絕對呢?”

“東亭兄有了?”高學士明知老魏學問不行,為求皇上開心,故意挑釁地問。

康熙瞅著魏東亭,也來湊興。斯時,禦船已抵達太湖入口處的五門閘,魏老頭指著湖洲上正在啃草的牛群,咳咳嗓子朗聲說出他撰的下對:

五門閘一群牛大牛小牛哞接哞

接著,他還學了兩聲牛吼。那牛吼聲學得倒像是可以亂真,引得岸邊的牛群此呼彼應。直樂得康熙、臣下和在一旁侍候的太監宮女,笑得前俯後仰。

太湖笠澤,碧波萬頃,蘆花搖弋,青山如黛,水鳥在禦船上空咿咿呀呀盤旋。七十二峰在天際星羅棋布,此真是天下第一江山也!周覽勝景,一洗襟塵,把酒臨風,康熙其喜洋洋者矣!

老家乃浙江錢塘鋪的高士奇,見康熙興致頗高,腦子一轉,又說起了江浙一帶文人學士的風流掌故:

“聖上,您還記得先帝駕崩那年正法的金聖歎嗎?”

不等康熙答話,張英悄悄捅了高士奇一下,生怕這個說話沒輕沒重的“滑稽大臣”,提起順治朝“文案”,惹發是非,引得皇上不高興。

老朽昏聵的高學士卻沒有領會,兀自侃侃言道:

“金聖歎和他舅父錢謙益,就是太湖左岸蘇州地方人氏,”他指了指煙波浩渺的天際,“這舅甥,一個號稱江南才子,一個與吳偉業、龔鼎孳號稱清初‘江左三大家’。說起來,兩人都有些學問。”

處死金聖歎,康熙還隻七歲,錢謙益坐罪,更是在他出世之前。金、錢既是江南名人,他倒也想聽聽。高士奇一看皇上專注,抿了口茶,神氣活現地續說道:

“某日,金聖歎在茶館,聽老少二人在談巧對。一個說有了,你的上聯是:

貓伏牆頭風吹毛,毛動貓不動;

我的下聯是:

鷹立樹梢月照影,影移鷹不移。

另一個忙道:真不愧對對老手,佩服佩服。晚輩還有一上聯,‘上素月公餅’,再請賜教。老者拈斷三根須,也沒對上。金聖歎禁不住脫口而出,這有何難,對‘中糖雲片糕’不就行了?”

張英怕皇上聽不懂江蘇吳語,解釋道:

“在蘇州話裏,‘上素’是‘尚書’的諧音,而‘中糖’就可意會‘中堂’,也算巧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