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居月(3 / 3)

“你,你想幹什麼?”李斯盯著她問。

詩纓情急道:“這……我,我聽娘說,您要宴請丹先生,想來想去,覺得他是陌兒的恩人,無論如何都要親自過來致謝才是。”

“你沒見我與諸位大人在談正事?女孩兒家怎能參與!”

李斯正與詩纓交涉著,卻聽夏侯爺道:“這不是李大小姐麼?快叫進來一塊兒坐吧,都是自家人,哪裏有這許多規矩!”

夏侯爺這麼一說,李斯覺得若再把詩纓往外趕的話,就顯得更蹊蹺了些,所以隻得領著詩纓來到席前,略帶歉意解釋道:“實在抱歉,小女頑劣,這麼不倫不類地出場添亂,讓諸位見笑了!”

“哪裏哪裏,我也很久未見過侄女了,來來來,到這兒坐。”孫大人忙笑嗬嗬地邀請詩纓,騰出身邊的位子,如此一來,詩纓便不可避免地坐到了丹霄的旁邊。她依然不敢正眼去看他,還得極力控製自己緊張的情緒,迫使自己看上去顯得很沉穩。

在座的人都認識詩纓,所以夏芙先就向丹霄介紹道:“丹霄,這位是李家大小姐,上次未能見麵,我們喝的酒便是由她釀製。”

此話說完,未得丹霄回應,詩纓為了不被眾人看出端倪,隻得率先開口,她垂下眼簾,轉頭向丹霄道:“公子好。”

——時隔六年了。六年。他還識得出她的模樣麼?詩纓雙手交握著,忽然覺得自己太過魯莽了,怎能如此呢?她隔了那麼久才與他重逢,卻穿成了這個樣子,一身樸素男裝不說,還這般風塵仆仆,他就算認得出她,一定也要皺眉頭的吧。

詩纓覺得,時間仿佛過了太久太久,才終於聽到丹霄說話,他淡泊且安然,輕聲道:“見過李小姐。”

詩纓抬眼去望他,竟也不見他目光中有任何驚詫,他平靜得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這太過鎮定的目光使她覺得內心酸楚,喉頭也因憋住哽咽顯得有些痛,為什麼他會是這種眼神?她不知道。他是假裝的?還是,在他的生命中,早就忘了李詩纓這個人?

“侯爺,孫大人,請你們見諒,詩纓今來此地,其實並不知你們二位在場,隻是聽我娘說,爹在酬謝恩人,所以就想著要親自趕來致謝。若是攪了諸位雅興,我先在此賠罪了。”詩纓解釋道。

“咦?酬謝恩人?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呢?”夏侯爺有些迷惘地問,眾人也都迷惘地望向詩纓問道,“李小姐所說的恩人是誰?”

詩纓解釋道:“是這樣,此前我家陌兒走丟,被惡人擄了去,正是丹公子出手相救,才終得脫險。”

“竟有此事?”夏芙先望向丹霄,驚訝地問道,“丹霄,李姐姐所言是真嗎?前日你同我去做客之時,為何不提此事?”

丹霄淡然笑笑,道:“李小姐太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受人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何況丹公子對我李家可是救命之恩。”李斯接了話道,“我曾派人去醫館酬謝,卻並不知孫兒的恩人竟是丹公子,昨晚才從夫人那兒聽聞……是該好好謝謝你的,丹公子,來,李某敬你一杯!”

丹霄從容舉杯,微笑道:“謝李大人,請!”

就在丹霄將酒杯往唇邊送去的時候,夏芙先發現詩纓額頭滿是細密的汗水,這時節正值晚春,還算涼爽宜人,她穿得又不太厚,為何會發汗呢?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又覺得她有些緊張似的,眼睛一直望著丹霄,帶著忐忑的神情。

李斯將酒一飲而盡之後,卻見丹霄還舉著杯子,就催促問道:“誒?丹公子為何不喝?”

丹霄這才回神似的,從詩纓身上收回目光,正待仰頭飲酒,未料卻被詩纓突然一推,他未及防備,酒杯就因此掉到了地上,酒水也全都灑了,弄得他身上到處都是,衣服也濕了。

詩纓顯得有些尷尬,一直道歉賠罪:“對不住,丹公子,我一時不小心,對不住。”

李斯的臉色顯得有些難看,眾人也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因為詩纓的動作太過明顯,誰都看得出她並非無心,而是故意不想讓丹霄喝那杯酒似的,雖不知情由為何,卻都覺得有些蹊蹺。

為了挽回顏麵,李斯輕斥詩纓道:“平日裏怎麼教你的?怎可這般無禮!又不是孩子了,還那麼冒冒失失的!”

夏侯爺打著圓場,與李斯道:“李大人莫要如此,李小姐不過是失手而已,何必動氣。來人哪,再給丹公子拿個新的杯子來!”

李斯扶著額頭,皺眉道:“唉,李某突然覺得有些頭疼,這樣吧,你們先聚著,我暫且失陪!”

“要緊嗎?”孫大人關切道,“不然我差人現在去請大夫來吧?”

“不必了!”李斯望向丹霄,忽然道,“還是這樣吧,勞煩丹公子引路,帶我到呂夫人的醫館去,我與她也都許久未見了,正好借著看病敘敘舊!”

丹霄並未推辭,應下來道:“好。”

詩纓扶著李斯,丹霄緊隨其後,三人一行下樓出了鼎盛閣。在門口時,詩纓還未開口,卻聽到李斯囑咐丹霄道:“你先回去吧,我帶詩纓回家!”

“這……大人不是說去醫館嗎?”丹霄多少有點明知故問。

李斯瞥了他一眼,不動聲色道:“快走!”

丹霄隻得頷首答應,也未多看詩纓一眼,很快便離開了。李斯親眼看著他離開之後,帶著詩纓坐上了車轎,父女倆麵麵相覷,半晌都無言。

車馬一路前行,向著李府的方向,車子裏沉悶的氣氛使詩纓差點窒息,她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問李斯道:“爹,您,您還頭疼麼?”

“你差點壞了大事!”李斯勃然大怒,低吼道,“誰跟你說過酒裏有毒的?你做得那麼明顯,你以為別人都是瞎子嗎?”

“我……”詩纓低下頭去,不敢吭聲。

“我們那麼多人同喝一壺酒,若是有毒的話,爹豈不是也被毒死了?你告訴我,是什麼驅使你趕到那兒去,又演了這麼一出?”

李斯目光如炬,詩纓哪裏還有膽子隱瞞,隻得如實相告:“我聽娘說,丹霄會有難!所以——”

“你娘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您與她說的,她都與我說了。”詩纓囁嚅道。

李斯歎了口氣,與她解釋道:“你們娘倆何時都成了這種急性子?切莫說現在沒有查出丹霄的底細,就算他真的是那個‘金大人’,捅出他又有什麼好處?孫大人與他姐姐有牽連,我與呂丞相亦有舊情,若是讓大王知道了的話,我們二人不是也要受連累嗎?”

“可是,可是娘說了,是夏侯爺父子要對付他,所以,我以為……”詩纓聲音越來越小,覺悟到自己犯了錯,甚感有些汗顏。

“我豈能不知其中利害?”李斯道,“所以思前想後,唯一的辦法,就是給他個脫身的機會!”

“這是什麼意思?我,我不太懂。”詩纓望著李斯,覺得有些茫然。

李斯道:“我找了孫大人合計,決定給丹霄安排個官位,如此一來,他跟我們有了關係,夏侯父子便是想除掉他,也要顧及幾分薄麵!”

詩纓又驚又喜,問李斯道:“爹,這麼說來,您,您根本沒打算害他,反而是一早就想救他的,是不是?”

李斯冷哼一聲道:“你以為爹是沒腦子的人嗎?倒是你,究竟瞞了我何事?”

詩纓有點慌張,支支吾吾道:“哪有!我哪有事瞞著您!”

“沒有?你當爹看不出來?你與丹霄根本就是認識的,是不是?”

“我……”

“別跟我結結巴巴,他究竟是誰?說!”李斯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裏也帶著不容逃避的犀利。

詩纓鼓足勇氣,與他目光對視,終於說出實情:“他——他就是陌兒的生父!”

李斯怔了一下,終於明白了似的,點點頭道:“啊,難怪,難怪。我說呢,那晚他在咱們家飲酒,居然會有那種神情。”

“什麼神情?”詩纓追問。

李斯定定道:“想起故人,並終於尋找到她的那種神情,詩纓,你知道嗎?丹霄不是俗人,以爹所料,他應當是在那晚就知道了你的消息!”

“怎麼可能?我根本沒露麵!”詩纓萬萬不敢相信。

李斯卻道:“哼,你當你沒露麵,他就不知你嗎?剛才滿桌子人都在,他卻裝作與你漠不相識的樣子,可見這人心機多麼深沉,以他那麼聰明的人,你以為他會不明就裏?今天莫說沒人打算害他,便是有,他也定能脫險的,根本無須你出手相救!”

“爹,女兒知錯了,今天實在是我太過魯莽,給爹爹丟了臉。”詩纓帶著愧色誠懇道歉。

李斯望著詩纓,更加篤定了她對丹霄的心意,於是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她道:“你為何這般擔心他的安危?你如實告訴爹,是不是你還對他有愛慕之情,一直未曾忘懷?”

詩纓沒想到李斯會問得這麼直接,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在李斯麵前從不曾撒過謊,隻能如實答道:“沒錯。爹,我的確是還牽掛著他。”

李斯笑笑,歎息道:“你啊你,幹嘛還得繞彎子?隻要你一句話,爹一定想法子成全你們!”

詩纓卻麵有憂慮,與李斯道:“不,我與他也算是自幼相識,可不知為何,他見我總是躲躲閃閃,心有掩藏,我從未看過他的真心,也不知他對我抱什麼樣的信念。爹,不管如何,我不想勉強他。”

李斯不曾知道詩纓的往事,他還以為詩纓與丹霄是兩情相悅,後來互相失去蹤跡而已。現在聽詩纓這番黯然言語,才知也許是她一方單戀,為了安慰她,隻得道:“或許因他還太年輕,當初情竇未開罷了,你放心,既然你喜歡他,他又未曾婚娶,爹就一定會為你做主!”

聽了李斯這番承諾,詩纓又是感動又是不安,她是一點兒都不希望得到勉強的結果。可是,丹霄還欠她一個回答,不是嗎?許多年前,那個大雪天,她被父親李肇領走的時候,他並未曾挽留她,她一直想要問問他,難道她在他心中一絲一毫的分量也沒有嗎?難道,他對她一點喜愛都沒有嗎?

這未能問出口的疑慮使她煎熬不已,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一日又一日。時光流轉,轉眼六年,在歲月的鐫刻中,他變成了更好的男子,開拓疆土,慷慨激昂,身上帶著野獸一樣的氣息,不容任何人侵犯似的。他依然是幹淨的,他的幹淨是由表及裏的清潔,便是處在汙濁中,還是有明澈的眼睛。可就是那樣的眼睛,望著她時,帶著無比冷靜的光,仿佛在看陌生人。

詩纓覺得非常難過,對她而言,這是一個儀式,一個有關淩遲的儀式,帶著破碎、絕望和滅亡的氣息,隻要他一句絕情的話,她很可能就此死亡。

但他什麼都沒說,他轉身走了。

忽然之間,詩纓覺得累,非常非常累。

回到家中後,她睡了長長一覺,等她醒來之後,便將兩個孩子托付給李夫人,聲稱要出去走一走。

“你要去哪裏?”李夫人憂心不已。

“我隻是太悶了,要出去散散心。娘,你放心,我不會亂來的,我就是想走走……回邯鄲去祭拜我爹。”詩纓提及逝去的李肇,眼圈兒不覺就紅了,難過道,“最近真是,太累太累了,想同他說說話。”

李夫人心疼她,未多挽留,幫她收拾了幾件衣物,又派了車馬跟隨,囑咐她道:“出去走走也好,萬不要走太遠太久,祭拜完你爹後就早點兒回來。”

“我知道。娘,您照顧好陌兒和漪兒。”

李夫人應承道:“放心去吧。”

詩纓便乘了車馬趕路,赴了邯鄲祭拜李肇。歸途之時,又經過藍田,天突然下了小雨,路也有些難走,她卻突然想停下來,去玉石山看一看。

跟從的仆人勸說她道:“小姐,咱們還是快趕路吧,到前頭找客棧歇息才好。這麼大晚上的,又下著雨,您去山上做什麼?”

詩纓卻堅持道:“我就下去看一眼。”

仆人勸阻不了,便隻好由得她去了,還給了她一把雨傘。詩纓執意不要仆人跟從,自己撐傘,腳下踏著泥濘,謹慎地緩步走到了河邊。

她還記得這兒,日日夜夜,從未忘懷過,夢裏她重回往事中,吹笛的少年前來救她,騎著白馬帶她奔走,她病臥床榻的時候,他還給她端水喂飯——這些都是虛情假意嗎?怎麼可能?她分明是感覺到的,他一定對她有過真心。可是,可是為什麼他的眼神總那麼冷漠淡泊?她從未在那眼眸中看過似火熱情,哪怕一滴一點也好呢,隻要他對她有所眷戀,她肯定能拋卻生命和自由跟隨他,毫無一句怨言的。

越想心裏越覺難過,詩纓又朝前走了走,深呼吸著這裏的空氣,雨帶來清新的味道,不時有雨滴打在臉龐上,帶來絲絲涼意。

詩纓無意地轉頭時,在暗淡迷蒙的夜雨中,她依稀能瞥見兩道黑影慢慢走來,待他們走近了她才發現,原來是一個人和一匹馬!那匹馬一身白,步伐傲慢,它與它的主人同樣鎮定地走在雨裏,帶著肅然淡泊的氣質……詩纓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拿著傘的手也一直在抖。

她連那匹馬都識得,何況那個人!

丹霄終於走近了她的身旁,與她麵對麵站著,如同多年前那樣,他流落天涯,抵達她的家中,站在門口討要一份工作的時候,雖然穿著樸素的衣衫,卻掩飾不住眉宇之間閃爍的驕傲與尊嚴。

現在,經過歲月的曆練之後,他再無少年時的青澀之氣,也再沒有無可奈何的妥協和清貧,看上去這般自信與灑脫,帶著不容任何人小覷的凜冽。

詩纓猛然醒過神來,轉身便要走,卻聽他道:“詩纓,站住!”

“你,你認錯人了。”詩纓故意捏著嗓子,用了陌生的腔調跟他說話,也不敢回過頭去。

丹霄譏誚一笑,問她道:“你以為天黑下著雨,我就識不出你?”

詩纓一心想要躲他,拔腿就要逃走,卻不料被他衝上來鉗住手腕,他牢牢地抓著她,不容她有絲毫力量掙脫,她隻能叫著:“疼!你,你先放開我!”

丹霄根本不聽她的話,一個勁兒地問道:“你現在何處?是住在李斯家中嗎?”

“不關你的事。”

“為何不關我的事?這些年你都在哪兒?一直在鹹陽嗎?”

詩纓不回答他,衝著岸上頭的路麵喊著:“來人哪!來人哪!快來救救我!”

“別叫了,沒用。”丹霄提醒她道,“你仔細看看,路上哪還有車轎?”

詩纓愣了,仔細去看路上,果真不見了剛才的馬車,她驚疑地問:“怎麼可能?他們去哪兒了?你把他們收買了?”

“這你別管。”丹霄拉著她的手道,“跟我走。”

詩纓一路掙脫,抵死也不願跟從他,無奈卻始終不能脫離他的手,她甚至連傘都丟了,對他拳打腳踢也不奏效。就這樣,他一路拉著她,抵達一個山洞門口,帶著她走了進去,這兒溫和幹燥,比之淋雨自是好了許多。

“你還記得這兒嗎?”丹霄問她。

詩纓賭氣地坐了下去,也不理睬和回應他。這會兒丹霄還是沒放開她的手,與她並排挨著石頭坐著。

他帶著微笑問她道:“怎麼不說話?我記得當初從虎口救下來的那個女子,她可不是個啞巴啊!”

“放我走!”詩纓逞強道。

“你還準備逃到哪兒去?”丹霄一點兒也不生氣,反倒是非常耐心問她道,“你為何不問問,我怎會知你就在此地?”

“我幹嗎要問!”詩纓沒好氣道。

丹霄卻自顧自道:“我恰巧猜到了,知道你一定在這兒,你信不信?”

“鬼才信!”詩纓惱怒地白了他一眼。

說也奇怪,雨偏偏這時候就停了。時節已經入夏,夜的蘆葦散發著濃鬱的熱情,偶有鷺鳥掠過水麵,滿湖星影淩亂散落,極為美好。

詩纓靈機一動,忽然與他道:“我餓了。”

丹霄愣了一下。

詩纓便又對他說了一遍:“你沒聽到嗎?我說我餓了!”

丹霄便道:“好吧,那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來。”

他鬆開了她的手,出了洞口去幫她尋找充饑的食物。不過出去短短一會兒工夫,回來的時候,卻不見山洞裏有她的蹤影。丹霄一時著急,折身去找到李斯家的仆從,見他們與車馬依舊隱藏在林中,就焦躁問道:“詩纓小姐呢?”

“小姐她……她逃走了!”仆從無可奈何地回答道。

丹霄不相信地問道:“怎麼可能?不是叫你們看好她的嗎?再說了,車馬都在這兒,她一個人怎麼逃走?快追!”

“追不上啦!她騎的是您的馬!”

丹霄怔了片刻,遂卻大笑起來:“哈哈哈,也難怪了,白烈竟還認得她,能聽她驅使!”

“丹公子,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丹霄穩穩道:“還能怎麼辦?即刻啟程,回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