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團聚(1 / 3)

一個多月後,江大貴站在一堆灰白的水泥塊前感歎:“他媽的什麼事兒啊,建了又拆,城裏人真會折騰。不過,咱也有不少收獲,總算是賺到了一些工錢。”他摸了摸鼓脹起來的口袋,躲到那個已經破舊不堪的工棚裏數了數鈔票,整整一百多張,那是一萬多塊哦。是以前建房子的工錢接到了嗎?真沒有。房東老板一個個傷心欲絕,也上演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情節,做工的哪裏還好意思問起那點工錢。這些多出來的錢是江大貴他們趁著夜色,從水泥塊裏刨鋼筋掙的。雖然大部分已被工程隊的燒走,可是隻要稍微鬆一鬆水泥塊,那比拇指還粗的鋼筋就會顯露出來,好幾米長,賣到廢品收購站,通常情況下,一根就可以賣一百多塊。後來刨鋼筋的人越來越多,拾荒的人也加入進來,也就沒有什麼可以指望了。包工頭早已不知去向,也快過年了,兩兄弟就準備去買火車票,好好回家過個熱鬧年。

2002年的春天就要來了。江大貴給妻子和女兒一人買了一件棉襖,給自己也添置了一身新衣服,另外購置了一個新的旅行箱,在他的心裏,認為這就是衣錦還鄉了。兄弟倆在擁擠的火車上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就在車廂的過道裏一直睜著眼睛站到天明。回到家後,江大貴第一時間就打開了那個用白布包了好幾層的一萬多塊錢給老婆劉春梅看,劉春梅便喜笑顏開,深深的皺紋也變得生動起來。江彩蘋撫摸著那一摞錢,開心得手舞足蹈,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多錢。劉春梅趕緊地去外麵找雞婆,她要好好地犒勞這位家中的搖錢樹。

江大貴喝了兩碗米酒,臉上紅光乍現,激動地說:“還是家裏頭舒服啊,婆娘,你不知道我們在外麵怎麼吃的,怎麼睡的,又是怎麼幹活的。”

劉春梅說:“那你說說看。”

“嗯,我先說說我這幾年遇到的幾個怪人吧。”江大貴又喝了一口醇香的米酒,接著說道,“第一個怪人就是那個長年累月看報紙的廣西佬,天天盯著廣州日報看,每次發工錢都去買那些什麼白小姐解密曾道人解密之類的書看,後來回家的時候,就那廢紙也賣了差不多五十塊,那收廢品的老頭還念叨著不肯要呢,說那要擔了多大的風險。”

“那是為什麼呀?”劉春梅又為江大貴倒了滿滿的一碗酒。

“那上麵印的都是六合彩啊,政府明令禁止的博彩活動。”

“你還別說,我好像聽說上村有個人買六合彩,被抓去坐了幾天牢呢。後來還是死性不改,真不知道那東西的誘惑力怎麼就那麼大。”

“嘿嘿,那東西就是一精神鴉片,不下苦功夫,是戒不掉的。還有一個怪人,就是一個年輕人,想著那娃子我就有些心疼,想起咱們家的彩雲,都是我當時犯糊塗,一個妹子的大好前程,就那樣給毀了啊。”

“老江,別說過去的事了。過去的都過去了,誰也不想這樣的。也是咱們自己沒福氣,你說要是彩雲上了大學,找到個體麵的工作,那孩子那俊俏模樣,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咱們也跟著沾上許多光,就不用累死累活的幹這些粗活了不是。唉,都是命啊。”

江大貴說:“命,可能真的是命。可就是有些人並不明白這個道理,死死地抓住不放手。我們工地就有個娃兒,就是我上麵想要跟你說的那個怪人,他來我們工地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可憐巴巴的,拎個破舊的旅行袋,說三天沒有找到住的地方了,就在大街上流浪著,天橋上的地盤也有了主兒,不讓他睡,他就找到我們工棚裏來了。後來呆了幾個晚上,白天出去找工作,後來終究是沒找到合意的,身上的錢也花光了,就在我們工地幹起了小工,一幹就是好幾個月。每天下班的時候,就扒拉開他那個破袋子,滿滿的都是書,複習資料什麼的,說是要邊打工邊複習,明年再回去考大學。”

“那後來呢?”劉春梅關心地問。

“後來?後來就和我們一起幹了,工地活太累,下班了倒頭就睡,白白嫩嫩的手臂就磨得不成樣子了,也看不出和我們有多少區別。他終於是堅持不下去了,把那些書全送給了化州佬包紙煙。”

“老江,你說堅持做一件事情有多難呢?比如,我們家彩雲,讀了那麼久的書,不就是等著能上個大學嗎,結果卻……你說,她要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才能麵對這個事實。”

“婆娘,別說這個了,或許對她打擊最大的,根本不是這些。女兒長大了,什麼話也不和家裏人說,也隻能隨她了。”

“我總感覺彩雲這孩子,近幾年變化大,也不大和我說話,每次說話的口氣,我感覺總是怪怪的。仿佛透著一股冷氣。”

“別瞎說,自己家的孩子,哪裏來的冷氣,一家人在一起,不就是圖個溫暖嗎?”

“或許是我關心孩子不夠,都怪我,這些年來,忽略了她。但願這孩子能夠想明白,自己照顧好自己。”

“唉,不說了,這個家裏,到頭來終歸隻會剩下你和我。她們也都大了,就由著她們吧,這個家,仍舊我負責掙錢,你負責花錢。我想明白了,那事兒根本不怪你。”

劉春梅感激地看著江大貴,夫妻倆的隔閡頓時煙消雲散。

歲月侵蝕了青春的容顏,也磨合了許多的傷口。也許,誰都應該感謝時光的流逝。

吃過飯後,江大貴從旅行箱裏拿出來兩件衣服給妻子和女兒穿。劉春梅一看那西瓜紅的顏色,推托著說:“這個給彩蘋穿,這麼花哨,還不讓人笑話。”

“春梅,城裏老太太都穿紅著綠的呢,你還不老,得打扮打扮,以後我就在家守著你,也不怕你被人搶了去。”

“嗬嗬,不去了也好,聽說上屋有個從外地讀農業大學的高材生要在咱們這兒征地種藥材,我看你也不愁活幹。還有河堤上開了許多挖沙場,那也需要人手,還聽說到處都要建新房子,總之,有幹不完的活。”

江大貴哈哈地笑了起來,狠狠地捏了一下婆娘的仍舊豐滿的屁股:“你這沒良心的,我人還沒回來,你就幫我打聽著幹活的地兒了,你怎麼不打聽打聽哪兒有開心的去處呢。”

劉春梅佯裝生氣地說:“你在花花世界走了一圈,還沒有開心個夠嗎?”

“唉。”江大貴說,“看是看了那花花世界,可是隻是看看,消費太高,劃不來啊,還是自家婆娘實在。”

江彩蘋看了看臉上洋溢著開心笑容的父母一眼,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她摸了摸自己漸漸粗糙起來的手指頭,她看到那些手指甲沾滿了油汙,再也沒有以前光亮。她偷偷地去外麵缸子裏舀了一盆水,將手洗得發白,然後拿出上次在街上背著媽媽買的指甲油,仔細地塗抹起來。她伸出自己的十個手指頭,在燈光下不停地欣賞著。欣賞完了,又拿出小刀,輕輕地刮得很幹淨。她害怕看到媽媽憤怒的表情,上次隻看到她一個手指甲上塗了鮮紅的顏色,就重重地打了她的手,要是這十個手指頭全被媽媽看見,那還不剁了才怪。

江彩蘋是個大姑娘了,窄小的襯衣已經裝不下兩個發育得很豐滿的胸部。每次獨自出門的時候,總有一些沒臉的單身漢往她身上亂蹭,借機亂摸一把。即使受到這樣的汙辱,彩蘋也隻是輕輕地哼一聲,皺一皺眉頭飛快地跑了開去,然後躲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裏偷偷地哭泣。她恨那些不知道自重的男人,她覺得他們是肮髒的,就像臭水溝裏流出來的那些汙水一樣散發著惡臭。可是她有什麼辦法呢,她已經提不起勇氣捍衛自己的尊嚴。每當看電視的時候,遇到裏麵的親熱鏡頭,總是羞澀地逃回自己的房間裏,然後雙手緊緊地捧住自己活蹦亂跳的心。她在心裏想,要是能嫁給一個像電視裏那樣的男主角就好了,英俊,體貼,還家財萬貫。母親去年就張羅著將她嫁出去,可是看過了好幾個,江彩蘋都死活不願意。後來就跟著母親田裏土裏忙活,每當劉春梅提到這事的時候,江彩蘋就跺腳,指著自己的心,然後一臉失望的表情。劉春梅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新年的腳步漸漸地近了,外出打工的人也陸續回到了家,村子裏出現了一片喜洋洋的氣氛。隻是天公不作美,入冬以來一直淫雨霏霏,連綿不絕。天空像是籠罩了一塊懶婆娘的黑抹布一樣灰暗,偶爾有幾隻麻雀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盤旋,在人們看向它們的時候,撲楞一聲朝著遠方飛過去。

江大貴從池塘裏罩了幾條魚,然後告訴春梅他要去鎮上置辦點東西,過幾天就是除夕了,得好好地敬奉一下老祖宗,保佑舉家大小無災無難,財源滾滾的。

劉春梅在屋裏喊:“大貴,彩雲來電話了,她說想和你說說話。”

江大貴裝作沒有聽見,蹬上那輛老得掉渣的永久牌自行車,去鎮上采辦東西去了。這幾年來,江大貴一直不肯和彩雲說話,他害怕聽到彩雲的聲音,害怕彩雲責怪自己。如果當初,咬著牙關四處張羅或許就能籌到錢,彩雲也就不會失學了。有時候他看著自己掙來的那些錢,覺得毫無意義。錢再多有什麼用,再也買不回彩雲的學習機會。

江彩雲在電話裏和母親說,過年買不到火車票,隻有等過完年才能回來。劉春梅說:“家裏就差你一個人了,孩子,能不能再想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