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隔壁房間的叫聲(2 / 3)

城市裏高樓大廈遮蓋了歲月更替的容顏,一年四季除了炎熱和寒冷,基本上感受不到季節的變化。當大街上的人們開始裹緊了衣服前行,當寒冷的大風開始卷起漫天的塵土肆虐這個流光溢彩的城市,當各大服裝商場開始將羽絨服熱賣,江彩雲知道,新的一年就要來到。

想家的感覺已經越來越淡,家的印象也越來越模糊,她甚至記不起來家門前的那棵鬆樹長在哪一個位置,家裏什物櫃朝哪個方向。母親在電話裏總是讓她別回家,回家要路費,又耽誤了工作。她左等右等父親能有一個電話打過來,有時候看到陌生電話滴的一聲,她神經質的撥了過去,結果都是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告訴她去哪兒領獎金或是已經中獎。那可是香港長途啊,還有些是吸費電話,打過去,剛充值的五十塊掉光了。可是江彩雲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未接來電,他希望在那些陌生的電話那頭,可以聽到父親的聲音。

父親江大貴此刻在廣州的工地上抽旱煙,最近因為比較閑,他旱煙抽得越來越勤快了。還好這煙絲不貴,三塊錢就可以買一大包,夠抽好幾個星期。每次和工友們去逛街的時候,江大貴就這點愛好。看著工友們一個個神秘兮兮地從街上消失,隱沒到那些虛情假意的溫柔鄉裏,江大貴就覺得心裏有許多的怨恨,可是無法說出來。他經常是一個人提著個旱煙袋回了工棚,有時候實在嘴饞,就在小賣部買半斤葵花籽,回來就一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嚼著。

麗都花園早已完工,江大貴他們隨著工頭來到了另一個工地。這個工地雖然也有規劃,可是不是房地產公司的,所以施工就有些緩慢。半年來總是做做停停,後來幹脆就發來通知,說這是違章建築,不準幹了。可是房東過來一遍遍地要求他們接著幹,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幹完,可是幹著幹著就會有人過來說停工。江大貴他們沒有主意,不知道要聽誰的,大家夥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聽房東的吧,因為發工錢的是房東,誰發錢就聽誰的準沒錯。後來叫停的聲音越來越密,幾乎就無法動工了。算起來大麵積停工已經有一個多月,期間做過幾個小時,都是天沒亮點著那種白得耀眼的千瓦燈光做的,天亮了就回工棚睡覺。白天總有穿著製服的城管走來走去,勸著他們離開。還有人拿著大大的毛筆在牆上寫下紅得觸目驚心的“拆”字。江大貴心裏有些著急,不知道怎麼辦好。他們怎麼能離開呢?一年的工錢還沒有到手,回家坐車的路費都是個問題。早前幾個月沒有發工資的時候,江福貴他們幾個去交涉過,工頭隻說是暫時經濟緊張,要大家體諒,到時候一起發。大家總覺得沒有什麼事,便繼續累死累活地幹著,隻等集中到過年,大把大把的鈔票發到手,好回家過個熱鬧的春節。

江大貴自從家裏出了那檔子事,心裏一直不痛快,後來也打過幾次電話回家,在妻子劉春梅的軟語溫存下,終於念及夫妻間的舊情,竟也漸漸地原諒了妻子。最近他打了好幾個電話回家,每次和老婆劉春梅通電話的時候,他心裏總是暖洋洋的。妻子會關心他的吃和穿,好幾次都是催促他回家去。江大貴想,出來浪蕩這麼久,也沒有掙到多少錢,這裏喝口水都要用錢買,聽老婆說家鄉正大搞建設,回家說不定有好的出路。

希望是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有了希望總比沒有希望好,江大貴一度冰涼的內心漸漸恢複了原來火熱的狀態。因此更加發狠地勞動,想著過年回家給妻子和女兒買幾件城裏的衣服,讓大家也羨慕羨慕他老江家。可誰知道到這節骨眼上,城管說要來拆房子,老板借口說要上訴,留下這些工人在這兒幹等著。走?工錢沒有接到。不走?不做事天天要吃要喝,再耗下去老本都要吃掉。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難選擇的事情嗎?

有大概是有的,但在江大貴一生,這樣的事情很少碰到。他每天抽著旱煙,在去與留之間作鬥爭。在坐等開工消息的時間裏,有些人選擇離開,還有些持觀望態度。工頭偶爾會露個麵,過來安慰他們說:“大家別心慌,最壞的結果也不會危及到你們,工錢那是一分都不會少給,到時候,上訴成功,大家現在閑時的工資也會補發的。”

所謂信口雌黃,不過就是這個樣子。一個寒風漸起的上午,江大貴一夥人等正在工棚裏長籲短歎,忽然聞得幾聲轟隆隆的響動,大家拖鞋也顧不上穿,就跑到了工地外邊察看,隻見有坦克模樣的鏟車在前麵開路,好幾架直插雲霄的長臂猿上麵寫著株式會社的字樣,後麵緊跟的是好幾架大型貨車,上麵裝滿了扛著大鐵錘的彪形大漢,個個威武異常。緊接著就有衣冠整齊皮鞋鋥亮的隊伍將整個工地團團圍住。隨後拉起了警戒線,一個穿著製服的指揮官吹響了號角,用高音喇叭大喊:“外麵的人不許進來,裏麵的人盡快撤退。”

江大貴和一幫工友哪裏見過這陣勢,趕緊地縮回了工棚,然後透過那些無處不在的窟隆看外麵的動靜。他們先是看到幾個扛著鐵錘的大漢登上了樓頂,然後掄起鐵錘使勁地砸向水泥樓麵,大約砸了半個小時,他們就朝樓下喊:“可以了!開始吧!”

等他們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樓下的機器操作員駕駛株式會社就趕緊地朝樓上發力。半個小時後,一棟四層高的樓房框架就平躺在地上了。接下來又將長長的矛頭指向了另一棟。

這樣的鉤機有好幾輛,都在原地待命。砸樓麵的就那幾個,這樣明顯人力不夠,於是有人提議去工棚裏找幫手。江大貴他們被找到的時候,他們正在那裏議論著今年的工錢怕是沒著落了,房子都強拆了,哪裏還有人付工錢呢。

那個戴眼鏡有些斯文的人說:“老鄉們,現在需要一些人去砸樓麵,你們當中有誰願意,工錢是兩百塊一天,當天結算給你們。”

江福貴說:“這房子是我們建起來的啊,花了幾個月,你們一頓飯的工夫就將這放倒了,房東來了要怎麼辦?我們還指望著房東給工錢呢?”

眼鏡說:“這事你們就不要指望了,這一大片房子已經拆定了,市政府發了文件的,誰也阻擋不了,有些事情你們也不必要知道,這裏將來要建高速,這房子是違章建築,所以要拆除。”

江大貴說:“眼鏡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房東老板說了,這塊地是有手續的,當初出了錢從這村長手裏買過來的。”

眼鏡連連地擺手打斷了江大貴的話:“這事還輪不著你們操心,兩百塊一天,去還是不去,不去的話,我去找別人了。”

“我去。”那個在角落裏抽旱煙的廣西佬說,“為什麼不去,累死累活才四十塊一天,這樣幹一天兩百塊,抵得上幾天的活,我去,你們想想,我們無非就是賣苦力的,有活為什麼不幹,這房東的錢怕是靠不住了,掙點現錢好回家當路費吧。”

於是幾個工友紛紛拾起快要生鏽了的鐵錘,跟著眼鏡走了。江大貴兩兄弟猶豫不決,好像還在等著房東會給他們送工錢過來。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江大貴他們找房東要錢本來就有些不靠譜。當初是承包工地的包工頭找了他們來幹活,要工錢理所當然也得找包工頭去要,現在包工頭一句“房東不給錢,要錢找房東去要”就將他們打發了,自己倒溜得比狐狸還快。江大貴抽了一會兒旱煙,對江福貴說:“哥,要不咱也去吧。兩百塊錢一天,夠可以的了,去哪裏掙這麼多錢呢?”

“不知道靠得住不,如果天黑他們回來,真的發了工錢,那咱們明天也去。”

江福貴憂心忡忡地說:“要是房東來了,會不會要死要活的啊,那可是他們全部的心血啊。”

江大貴仍舊吧噠吧噠地抽著旱煙:“誰還管那麼多,他們不仁,我們就不必講義了,我們的血汗錢都拖著不給,現在吃飯都成困難,你說說,我們為了什麼要死心塌地維護他們的利益?”

江福貴看著廣州日報上那些永遠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圖案,氣憤地說:“這彩票是沒法買了,我就是搞四十九個紙團,也應該要碰上一次啊。真倒黴,這錢又打水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