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回 戲文一百出將生平事逐件重題 男女五十雙把座中人當場現扮(3 / 3)

無外擊節大讚道:“此真優孟衣冠,足達出素兄一腔忠義也!聞那日朝臣聚觀,哭者頗多,有一位竟至哭暈在地。究是何人?王、馬二公,必知其詳?”負圖道:“即三原也,因此而致外降。”無外道:“惜不入戲,關兄亦未知哭暈者耶為何人耳?黨馮因此進身,豈知陷於逆案,竟受竄戍之罪耶?”

次演《窮途遇友》。

一生扮素臣,紫麵,相士服色,裝出寒儉之狀,甚是不堪。心真道:“此難言優孟衣冠矣!素兄雖在窮途,必有昂藏之概,何寒酸苦此?”素臣道:“兄不知那日風雪交加,大病初愈,衣薄腹枵,寒酸之狀,殆不止此耳!”唱畢下場。

一扮李小白,方巾闊服,三綹須;一扮元繼禎,葛巾野服,短髭;隨後五少年,鮮衣美服,俱傅粉墨;一生扮成之,亦甚寒儉,兼作無聊之狀。臨未,一外扮閔老,頭戴忠靖巾,足穿朱履,背後跟著許多仆人,相讓而入,各人道出姓名,及詩社之意。

無外笑道:“成兄想亦怕冷,怎是這樣失顏落色的?”素臣道:“那時亦在窮途,兼有心事。此生摹擬,可謂入神!”

及至演出各人做詩不出,扭腰擠肚醜狀,李小白詩完誇傲之狀,大家已是發笑;聽到元、李互讚,念出各首歪詩,並虞繼翻等不通之語,競哄堂大笑起來。時雍等俱道:“那有這種詩社?作者裝點,以博觀場人一笑耳!”素臣與成之俱道:“此是弟等親曆之事,實無一毫裝點。”無外道:“事卻是真,隻被這些小孩子,摹製得利害,令人又好笑,又好氣,著實難過!”

及聽念出成之那八首詩,諸少年交口稱讚,李、元二人慚愧逃席,方撫掌道:“賴有此以稍舒胸下,可謂羯鼓解穢矣!”

末演到素臣、成之,握手道故,酌酒談心,說至車中遇美,成之道:“此話甚長,弟與兄同宿,抵足而談便了”,即便落場。無外笑道:“正要聽些有趣話頭,怎便住了?且看這有趣的會見罷!”

一生扮累臣,金麵,儒服;一淨扮賽飛熊,公服上場;一扮錦囊,塗麵作晦氣色,站主座後。先是頭行肅靜回避牌,次是代天宣化,為國和民牌,次是鋪兵鑼,金瓜、玉斧、繡旗、傘仗,間著吹打走跳,台閣故事,高蹺,秧歌各色演扮。

無外道:“這班隻有一百子弟,如今先去了八九十,剛是起頭。那些契哥、契弟部叫何人裝束呢?”誰知入場者,便改換裝束,仍複上場。雖隻帶有七八十人在場,而周而複始,變換不定,便如真有千萬人排擁經過之狀。到得腰牌上來,已轉換五六次行頭矣!

眾人看著德布、陽春澤、周童稚及純陽侯字樣,無不失笑。背後美童十人,扮著五方符使,騎著十匹小川馬,站對而上,俱在馬上揚鞭巧笑,賣弄風流。又是兩匹川馬,兩童公服,捧著印敕過去。然後一對對勒發披肩,插花傅粉的契弟,拈香執盒、提爐擎鬥,嫋娜搖曳而上。各人俱佩著蘭囊香袋,執著安息棒香,爐鬥內俱燒著沉檀降速,登時合座芬芳,滿堂馥鬱。配著扮男弟的白麵朱唇,紅鞋繡褲,如煙籠芍藥一般,香豔可憐。每契弟身邊,俱有契哥幫著添香整衣,調情綽趣。間著馬道傘扇等各色儀仗,約莫轉換七八回。後一隊,俱是旦腳裝男,把紅繡褲管直拖至地,時露出小小金蓮。

飛熊指與素臣道:“此皆營妓所裝。”營妓之後,幾十個太保,水牌簽筒,帽籠掌扇等物過去,才見一乘頭轎,將純陽侯抬上,八個大監,八個宮女,扶綽而來。眾人看那神像,頭換泥金皂隸相,單插翠羽,身穿蟒衣玉帶,披紅簪花,一撮短須,露出亮晶晶、油滑滑的一張闊嘴。

空中忽現城隍帶領兩員神將,站立素臣背後高桌之上。那轎抬至素巨麵前,素臣瞋目怒視,城隍手揮令旗,神將便將金瓜擊下,轎中神像便直倒下地,土木分離,嚇得在會諸人,俱俯伏嚎哭,收拾開去。急將轎轉回場內,抬出一像,素臣仍複怒視,城隍仍複揮旗,神將仍複椎擊,轎中神像仍複跌地分離,會內諸人仍複伏地嚎哭。城隍率神將先下,會中人敗興而去。然後素臣等下場。

無外道:“哪裏是城隍顯聖,定是素兄使甚法兒?”素臣道:“那日賽君亦有此疑。但弟非妖物,能使何法?實則是日清晨,曾向城隍廟中禱祝,或由其神之力也!”

心真道:“三出戲內,素兄麵色三變。有腐儒瞽見,指為白壁之瑕,請以質之諸公?”

宗貫道:“公相當國勢傾危之日,思以一身任天下之重。而遼東蟬蛻之後,若非容易,即無從遍曆天下,收攬英雄,剿除逆黨。此即孔子微服,箕子佯狂之意,權而適乎中者也!兩聖人重道,以避一身之害;公相重倫,以拯一世之危。雖不必分輕重大小之差,而較諸剔須鯨麵,刖足漆身者,則不可同年而語矣!戲目所載屠僧、救俠、碎神、誅孽、破妖等事,何一非易容之功?錦衣死而逆藩之勢衰,護龍全而叛寺之禍緩,覓峒而得赤身之要領,埋金而斷毒蟒之氣脈,績雖著於後日,策實定於當時;功成反掌,始得匹馬歸朝;誅藩救駕,擒逆迎鑾,苟非易容,則其禍早發,而未得寸柄;其禍淬發,而無由分身。九廟隳而上不能保宗社;至尊危而中不能安君父;大廈傾而下不能救生民。尚待撥亂反正,而成唐、虞之至治,開萬世之大平也哉!我等今日安享承平,皆食易容之福。而顧指為白壁之疵,真盲瞽之見也!”

眾人皆擊節稱快,以為定論。

論畢,方演《骨肉親送》。

眾客皆向素臣預讚曰:“此先機也!”素臣愀然道:“各外國番五番使,聞已到齊,求此奇逢,豈可得乎?”素臣正觸愁思,忽報有大西洋內熱而嗎尼國番使求見。素臣道:“會典及曆年朝貢者,止有西洋瑣裏,向無大西洋之名;亦未聞有熱而嗎尼(日爾曼)之國,且番使如奉旨慶祝,自有定期,何故求見?你說有客在堂,改日請會罷。”無外道:“莫非有令曾孫消息?可快請見!”素臣心動,即吩咐請會。一麵接將手本看時,上寫著沐恩陪臣曾改行叩首。愈覺詫異道:“不特未知其名,亦且未聞其國,何稱沐恩耶?”向眾人告了便,迎將出去。正是:

眼中疑影心中事,海內浮萍手內入。

總評

水夫人家教,豈有演劇之事?而非此百出重提,無以鉤鎖全書而動蕩血脈,流通精神。故必玉兒等百倍小心,情理俱至極處,然後得水夫人之一允也,是謂良工心苦。

百出戲目己將生平事逐件重提,不必扮演便擅勝場。而先演六出,後演四出,以為全劇藳矢,總使不突不竭,愈鉤愈合,愈鎖愈緊,愈合愈嚴。即愈流通愈動蕩,斯為絕唱。

內演六出,從各人心中想出,無一憑空亂點之戲。而每出描寫各人心中或苦或喜,或急或歎,無一雷同;更無一出呆演之戲,兼以印證以前,議論後日,逼逗下文,宛轉關生;複無一出但提前件之戲。至太君家教一論,不特專白文畀,旁射文驌;兼使合門三、四百弟子秉教守禮、樽節退讓。人品家風,須眉畢現,尤屬添毫神技。

外點四出,重一奇逢,非複也!如畫木石者,有異必有同。特異多而同少耳!而文施一事為此時赤緊關頭,正不厭頻點頻逼,以起其勢。如獅滾毯,如龍戲珠。勃跳愈多,拿攫愈急,方得球影離離,珠光奕奕,更何疑其複邪?

四出中前三出宛轉關生之妙,亦如六出,而點出哭鼻之一人,使善讀書者欣喜欲狂,不善讀者彷徨莫決,尤擅勝場。緣善讀者自素臣免死之後,即想此哭鼻之人係何名字,與素臣有無瓜葛,將來如何出場,幹何事業?每讀一回,即心頭眼底,刻刻有此哭鼻之一人。欲其脫穎而出,乃一回既過,一回複來,積至百數十回,而此人如劍入延平,古無蹤跡,業已心絕氣索。疑作者之元虛弄人,笑作者之亦有掛漏,不複作浮萍之想矣!而忽於無外口中一提,負國口中一吐,遂使其人脫穎而出。而其人前則隱現於廣東,繼則顯著於秦剡,後則把握於軍營,今則雍容於席上,更非於此時始突然而出者。始歎作者之既非掛漏,亦不元虛。特於素臣未通東宮以前,即伏一救,素臣遇東宮而因以得禍之人。使讀者相思至心絕氣索,乃脫穎而出。夫至心絕氣索而忽於不意得之,有不欣喜欲狂者乎?至不善讀者則久已忘之,必重繙批鱗一回始決,故惟彷徨而已。

易容一事,雖屬行權,而幾於鬼域。前雖略為推原,不足息腐儒之喙也。故巧設此三出連島麵色,以發心真之問,而開宗貫之論。遂使孤忠心事和盤托出。其易容之故,真可感風雪而泣鬼神,告皇天而質後土。腐生小儒有嚄唶而走耳,尚敢置一喙乎?天造地設以補書中之缺陷,非但為全書之鉤鎖,也不可不知。

末出一筆帶過以事具見前一著,實筆真成複遝,故用虛筆寫之,不特來敘一情一事,並是戲之演完與否,亦不可知,此為無比空靈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