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慌忙拭淚道:“提及太皇太後,不覺感傷。倘得同宴此亭,其樂當何如哉?”水夫人回念舊恩,亦潛然淚下。天子謝道:“今日欲得太君之歡,乃反致大君之感,朕之罪也!”水夫人亦連忙拭淚。
天子遂問田氏處境之樂。田氏斂衽起立,天子忙止住道:“朕已說明,不可拘禮。自後各夫人凡有陳答,俱勿起身,但斂衽足矣。”田氏隻得坐下,回奏道:“夫有同心,子有率教,賑饑平寇,致治辟邪。一切樂境,皆如妾姑。惟妾夫致禍,未免驚心。即聞皇上賢明,實亦憂喜相半,不能如妾姑之樂天知命也。此外,則見母於不意,而慰十載烏私;憂姑之垂危,而得三尺瑞雪。皆喜而不寐者也!”天子讚道:“憂喜相半,此至情也;實陳無隱,是謂勿欺。太君之樂天知命,則孔子所謂‘中心安仁’,天下一人而已,豈可概之大賢以下哉!”
複問紅豆,紅豆斂衽道:“臣妾之樂,俱如鎮國夫人田氏。惟豐城賑饑,未得身曆,幼失怙恃, 莫遂烏私耳。此外,則妾夫受蠱而僥幸得生,一樂也,其樂大;奉旨賜婚,得見妾姊鸞吹,亦一樂也,其樂小。大小雖殊,而各當其時,則皆有喜而不寐者。敢以實陳!”天子道:“旨哉,衛聖夫人之善言情也!樂有大小,而各當其時,則同一致耳!”
因問璿姑。璿姑斂衽奏道:“臣妾處境之樂,皆如妾主母田氏。惟父母久亡,而不得見耳。此外,則避禍於連宅,勸連城反邪歸正;被劫於勒逆,遇貴妃誌合情投;賜環於豐城,感主姑仁育義止,皆樂境也!主母田氏、未氏,皆以得事賢姑為至樂。倉卒奏對,未及並陳,合井奏明。”天子大喜道:“太君之門,以夫人為傳道之器,洵不誣也!勸連城,以善及人也;遇貴妃,善與人同也;感賢姑,時雨化之也。而且稱主母以正名分,代陳情以決嫌疑。孔子雲:‘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詎不信哉!”
因及素娥,素娥道:“臣妾之樂,亦同劉氏,特無勸善之雅,未克遭遇貴妃耳。臣妾幼失父母,上一兄遣戌廣西,不知生死。後妾夫主自廣而歸,忽得親兄嫂之信,此時私心,亦嚐喜而不寐。此外,更無足為皇上陳者矣。”天子點點頭,次及湘靈。湘靈道:“臣妾之樂,悉同沈氏。唯沈氏有兄而以見兄為喜;臣妾無弟,而以生弟為喜,其樂在同異之間耳。”天子笑道:“同異之間,乃詩情也!”因複問天淵。天淵道:“臣妾之樂,悉同任氏。惟性耽武事,兼愛數學。夫主不特德足刑於,而武勇天授,數學通神,奉為師資,遂克長益,是亦臣妾之樂境也!”
天子道:“由此而推,則衛聖夫人之喜文,璣衡夫人之喜算,素靈夫人之善醫,敏慧夫人之喜詩,而皆得素父之真傳,寧有不樂者乎?特該於得賢夫之樂,而未析言之耳。且朕以得臣素父為樂;皇後、貴妃以朕之得臣素父為樂;舉朝以得友素父、事素父為樂;天下以得相素父為樂;萬世以得除大害於素父為樂。是素父一人,乃眾樂之宗也!共奉素父三爵,合席俱陪一爵。太君為樂母,皇後代朕親奉一爵。”
各飲畢,水夫人率諸媳,遵旨問天子一生樂境。天子道:“朕之樂,在得素父,其大綱也。析其目而論其尤者,則:清寧被困,而素父從天而下,遂平逆藩,此一大樂也;上皇被脅,而素父泛海而出,遂誅逆豎,此一大樂也;天下既寧,而素父自牗而納,遂除佛、老,此一大樂也。在太君、素父及諸夫人,自以除佛、老為最樂,而朕於死生呼吸時,得存已隳之廟社;想望俱絕時,得見太上之天顏。其樂蓋與除佛、老等,此則朕一人之私也。”水夫人道:“寧親親而仁民,性中自有差等,雖私而實公也。皇上之樂,自應以解清寧之圍,出上皇於險為最樂矣!”天子拱手:“誠如太君明訓!”複令皇後、貴妃與素臣問答。
皇後、貴妃途同詢問素臣一生樂事。
素臣道:“臣之樂,與臣母略同。臣母樂在夫子,臣樂在父母;臣父樂得意外之女,臣母樂得意外之妹;其餘悉同臣母之樂,而亦以佛、老之得除為至樂。此外,則遭際太皇太後,聖心開悟,崇正辟邪,不為妖法所懾;勸說龍生夫婦,一嫁一娶,不絕英雄之祀;贈寶刀而誅凶有器;活金硯而探密有人;得黃馬而赴遠有力;攬豪傑而得臂指之助;剪羽翼而衰叛逆之勢;辨邪正而破達士之謎;論經史而廣同人之益;剖冤抑而明貞婦之心;焚廟宇而絕邪神之跡,亦時時得有樂境也。臣敢遵皇上聖旨,請問皇後殿下之樂。”
皇後道:“本宮之樂,與皇上同,而天性之愛,則素父療太子之病而回生起死;切膚之災,則素父授皇上以筆而鎮心辟邪。此二事者,亦樂境也。”素臣複請問貴妃,貴妃道:“本宮之樂,亦同皇上。而遇同心之姊妹,其臭如蘭,此一樂也;逢國手之神醫,怪病若失,亦一樂也。”
天子道:“據皇後、貴妃所言,即各人之私樂,亦多由素父。朕謂素父為眾樂之宗,豈虛語哉!所不樂者,計惟老聃、釋迦、凶藩逆寺、及諸徒黨耳!而僧道之還俗者,脅從之放赦者,即無不歌詠太平,含哺自樂。素父誠眾樂之宗,太君誠樂母也!其複奉素父三爵,太君一爵,朕與後妃等如前賀陪。”素臣力辭不獲。
合席飲畢,天子複問水夫人道:“太君一生樂事,朕既得聞命矣。請問:自揣生平,亦有如管寧所雲,一日科頭,三朝宴起。為太君所未適於中,而欲內訟者乎?”水夫人道:“女子當秉內則,雞鳴盥潄,櫛縰筓總,何敢有科頭宴起之事?臣妾所自訟者一事,所欲陳者一事,敬為皇上言之。昔年避難豐城,妾子文白遠戌遼東,妾庶媳沈氏、任氏聘而未娶。忽聞詔選秀女,遑遽無策,誤聽長媳阮氏之言,令次媳田氏改裝雙娶,彼時惕息,如墜冰淵。此後漸惶,時懷局蹐。以似屬權宜,而實鄰欺罔。此終身自訟之一端也。而所欲陳者,前蒙皇上天恩,以未氏賜文白為妻,因未氏實有恩於臣子,而彼時賜姓,儼屬天潢,君命私情,兩難違逆。加以次媳田氏感恩固勸,致有遷就之事,實違禮教之常。嗣經皇上改定禮製,特旨令未氏、林氏皆從本性,以杜亂宗,而並妻之嫌,尚未改正。未氏雖屢向臣妾陳情,欲退居林氏之下,妾以君命所在,未敢擅主。夫並妻匹嫡,禮教所嚴。齊桓霸主,尚能申明其禁,今世躋上理,豈宜反循叔季之習?伏祈皇上俯賜更正,臣妾幸甚,禮教幸甚!”天子道:“采選之事,乃奉行者之過。皇上豈肯奪臣子已聘之妻妾哉?權宜改裝,似鄰欺罔,而實免君父之過,權而合於經者也。至並妻一事,乃朕之過也!其自今始,未夫人即退居忠勇夫人下,可改封恭讓太夫人;田夫人可進封鎮國衛聖太夫人。”田氏、紅豆俱出席謝恩。紅豆並乞將文驥衛聖公世襲改歸文麟,天子準奏,稱歎不已。是日,紅豆即撤席,與湘靈、天淵同席,讓田氏專席。
席罷,天子後妃輪流於香泉坐湯,見紫芝石室中一隻大建盆內,植著那本神芝,比前更高大一倍,嘖嘖歎賞:“芝固天下之一神芝,泉亦天下第一溫泉,瑤島紫芝,易州湯泉,迥不如也!”
初三日,駕幸水夫人生祠。
是時,前殿已塑文龍等二十四子渾身;中殿獨素臣渾身;後殿中間水夫人渾身;東間田氏等六夫人渾身;西間獨鳳姐、蛟吟兩位夫人渾身。天子後妃看像,複看水夫人等,俱讚塑像者為名手。天子細看各級俱可移動,令宮女將紅豆一像,移於天淵之下。謂紅豆曰:“此以成夫人之讓德耳!”回至公主府,設宴款待水夫人等,仍如昨日坐位。席間,天子問水夫人:“現在有無不如意之事?”水夫人道:“臣妾欣逢聖世,恩寵優渥,仰荷天庥,子孫繁衍,豈猶有所缺望?獨妾弟水雲,雖獲皇上天恩,賜號衝靖,而生死未卜,有無後嗣,俱不可知,常一念及,即為罔然;雲孫師施,亦未知存亡。此二事者,稍為不如意耳!”天子道:“文施福相,且據大學大奏稱、素父與林、未兩夫人,俱卜得吉數,還珠有日。獨衝靖先生為可念耳!朕有母舅,亦不知存亡,計其年亦幾耄矣!七十已古稀,況耄年耶!太君全德,宜享全福,或猶有望;朕則廣為搜訪,均屬冒名,徒亂人意,乃真無見舅之日耳!”
正說不了,門上傳奏:“有兩個白眉老人,要求見萬歲及太師爺。”天子心動,道:“豈即朕與太君所念之兩人耶?天下事因未可知也!”忙同素臣出至大廳,傳二老人入見,即陳奏:一名水雲,一名紀恩。天子心頭突突跳蕩,賜坐於旁,先令紀恩細陳。紀恩道:“臣避世洞庭湖中,釣魚為業。三十年前,得交漁父水雲,久而知為隱土,因得同誌,交好送篤。後沐聖澤,風不鳴條,水不揚波,無驚濤之恐者二十年,蓋將老於漁釣矣。今歲春間,水雲聞皇上為其姊慶祝百歲,忽動歸思。臣因久交,不能為別。遂與細商:巢父、許由之事,荒遠無稽;後世隱逸之倫,皆以避世亂耳。當今世道昌明,龜龍麟鳳異類,皆知觀光,絕域遐荒外夷,皆知就日;而近在版圖之內,同此血氣心知,獨無一親之感,實屬冥頑不靈!況聞皇上,數十年殷勤求訪聖母之弟,臣知有姊入宣,跡頗相類,藉此一觀天顏,倘得仰慰聖心,心足將野人芹爆之意。兼慕公相功德之崇,古今無匹;水雲複述其姊學識,幾於女中之聖;遂並動識荊之念,故結伴而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