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回 馬為月老侄得嬌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3 / 3)

文驌解去紅綿套索,爬將起來,拂拭灰塵,向王爺深深一揖道:“叔嶽大王在上,容侄婿一言!侄婿昨日自濟寧起旱進京,途遇猛虎,射中其腹。虎帶箭而逃,是欽賜的金批禦箭,不敢失落,故直追至此。不知這圍場內皆是女人,冒昧突入,被女兵鞭打。侄婿說:‘我不爭虎,隻須還我原箭。’女兵不由分說打罵交加,截住去路,要殺要砍。侄婿欲待動粗,怕傷女兵性命;若不動粗,又怕傷自己性命。正在兩難,恰值郡主一刀砍來,侄婿將錘隔落,趁手提過,衝出圍去。意在禁住眾兵槍箭,得脫重圍,便把郡主撇下。卻不知是叔嶽的圍場,也不知所提者是叔嶽的郡主。如今求推侄婿父兄薄麵,情願向郡主前叩頭服罪,恕其無知冒犯。若一至駕前,則佳好之罪,或得見原於皇上,聽不得見原於父兄!侄婿寧碎骨於叔嶽尊前,不敢動祖母及父兄之怒也!”

王爺問眾女兵:“駙馬爺這些話是真的嗎?”眾女兵知是文駙馬,小公主又現在帳中,誰敢添言造語?內中還有小公主的宮女,一發害怕,便先承認說:“駙馬爺的話,句句是真的。”宮女也俱承認,但說:“那時若知道是駙馬爺,宮女們便再不敢放肆了!”王爺吩咐內監:“先送駙馬爺至府。請白駙馬陪著,寡人隨後便來。”內監去抬銅錘,卻拿不起。兩人共舉,方抬了起來,滿麵失色。請文驌上馬,簇擁而去。

王爺進帳房。把文驌之言述了一遍,道:“寡人已問過眾宮女,說句句是真。是他射傷的虎,隻求還原箭,我們還不依,打罵交加,要砍要殺,他就明知是郡主,為一時免禍之計,也怪他不得!若告到皇上跟前,怕沒有便宜討得出來!他因怕動父兄之怒,情願向郡主磕頭服罪。郡主不便見他,令向賢妃前服禮,令宮女們磕頭服罪以答之,把金批禦箭還了他,撇開這事罷!”王妃道:“妾身與姑娘俱在這裏商量,沒個法兒。妾身父母與姑娘翁姑合家性命,俱是文老伯救的,他就有不是,也不便與他計較;況且還礙得皇上、兩立及侄女的分上!但隻郡主執性,雖駙馬不願報仇,卻以死自督,說被文駙馬提來搿抱,斷無麵目偷生人世!郡主的執性,是大王知道的,方才交給小公主,先回府委曲勸他。將來日子正長,如何防備得許多?看文駙馬相貌武藝,正是女兒對頭,不忍傷女兵性命,存心仁厚可知,但已尚婚公主,堂堂郡主,豈有為妾之禮?除了這法,又難保郡主性命,這卻是一件難處之事哩!”

王爺道:“若提起素父,休說為郡主性命起見,便平白說與駙馬為妾,也報不來他的恩!單是賢妃的父母合家性命嗎?寡人的父母合家性命、不是素父,誰人能救?況唐堯二女,曾共嫁一鱞,也不是行不得的事。現在素父之妾,不是郡主嗎?我們且回府,看郡主之意若何。若決意輕生,便啟知太妃,再作計較罷了!”

於是一齊回府,先擺宴款待文驌,王爺致謝:“適間不知原委,語言之間,多有得罪!”文驌亦再三伏罪。

席散後。王爺進宮、王妃說:“郡主之意已定,不肯偷生。”王爺因同大公主、王妃,齊見太妃,啟知此事。這太妃便是陸太妃,王爺便是涇王祐橓,王妃便是白玉麟之女,陪文驌的駙馬,便是玉麟之子白圭,年長公主,便是太妃親女、白圭之妻。太妃六十壽誕,婿女俱來慶祝,小公上亦奉天子之命而來。因太妃、玉麟飛武,故涇王妹妃俱嫻武事,設此圍場,獵取禽獸,以致惹出這段事端。

當下涇王複說:“若太妃娘娘許給此姻,卻也有天緣在內。文駙馬於昨日在濟寧起身,途中不遇虎,怎今日就得趕至此地?那虎又豈有不向山野逃跑,肯反進圍場送死,豈非天緣?”

太妃道:“你嶽父一家性命,俱由素父保全;先帝幽禁木籠,全虧素父援救,其恩固大。即我老身,若非素父,至今一海島中老嫗而已!以一女酬恩,豈為過耶?況公主德性寬洪,與孫女又極相好。文駙馬現願叩頭伏罪,將來夫婦妻妾間,自必和順。孫女有七八位母姨俱嫁文家,更不愁無人照拂。此天緣,亦良緣也!當速令駙馬作伐,不必遲疑!”

涇王等遵命,即托白圭撮合。文驌道:“侄婿聽無不從,但須皇上及家父作主。侄婿進京,自必力求家兄轉奏家父,皇上處則須叔嶽奏知也。”白圭回覆。涇王一麵啟奏,一麵請太妃作劄通知皇妃、貴妃,便去懇求小公主,小公主含羞應允。至夜,複大排筵宴,款待嬌客。豈知郡主輾轉思量,在眾人前受此大辱,即因舊恩,不思報複,豈可反事凶人?定了主意,捉空懸梁,竟行自縊。正是:

白虎初從圍內死,紅鸞又向閣中亡。

總評

素臣一數,已將文施後事盡情透露,卻並未於數外添設。而是日是時又恰宜占得此數,此謂人巧極而天工錯。

聖公問文畀一段話,明為三人總提立柱;妙以“似信不信,也沒答應”八字。圓虛而靈活之鏡花水月,無一痕跡可尋。

寫文畀不會來馬,細板、足極、亦趣極。人有人趣,馬有馬趣,各極其妙。如就盆飲水,踏翻水盆,連衣翻起,著驚而跑,喜乃騍馬,緊傍、挨、擦、聞、嗅而行,竟跑進府,直入大堂,皆馬趣也;由馬走踱,“替我拉開!”滿頭是汗,緊扳鞍鞽,隻怕要跌,喊“不要打!”兩手緊捧,汗流滿麵,魂靈上身,板成一片,坐不下去,皆人趣也!竊恐顧虎頭寫生,未必有此筆筆添毫之技。家人稱“孩子”剛聽之,聖公稱“小學生”則不悅。以家人不足較也。不特不足較,並不敢較;一較便恐打馬,便致跌壞手腳。仍是寫文畀不會騎馬也。

敘木盆一事,令眾人發笑者,媚之也;恐其打馬而即立以自解,並作擔語,以發其關,非媚而何?此寫怕打馬之極致,則亦寫不會騎馬之極致也!

家人雲:“怎不識字?”文畀雲:“何曾見甚匾對?”此寫怕跌之極致,則亦寫不會騎馬之極致也。不特不見匾對是怕跌;即忽然想起亦是怕跌。否則一進城便有衍聖公在心,何至到其府尚不知,聞公爺而尚不知,直至說出“從古第一家”而後想起也?自文驌一去而刻刻怕跌,即入城而不知為曲阜之城;入府而不知為聖公之府矣。然則“忽然想起”仍是寫文畀不會騎馬之極致也。

問:文畀任家人輕薄,絕口不提官位,亦是寫帕跌,寫不會騎馬否?曰:非也!文畀秉素臣家教,自無以腐鼠嚴人之事。若因怕跌而不提,則平日必開口便提,而豈素父之子性哉!且文氏一家幾具百官之富,自視區區一職如芥子,然非被“小學生”一激,亦必不“下官編修”脫口而出也!豈如鄉裏小兒驟得一官,即滿口官腔者耶?

文驌入圍場,若如鄉裏小幾,開口便吐字腔,則斷無此一場大亂矣!亦由夙秉家教之故。以天子之婿、公相之子,至生死急迫之時,猶絕口不提官閥,總緣平時沐浴觀感,無非重天倫、輕勢位、篤至性、廣仁術,之善政善教,惻隱既切羞惡複深。一提官閥,便得罪父母,辱沒家聲,故直至涇王認出,方始求推薄麵,且寧碎骨於王前不敢重祖母父兄之怒。孟子曰:“所惡有甚於死者,此也!”寫素臣家教之嚴之善至此,方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文驌被擒必用小公主紅棉套索,隨手涉趣之筆。

一提素臣,而王妃、涇王、太妃即無不百怨皆空者,德之感人如是。古人有黃河如帶,泰山如礪之誓,惟素臣足以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