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回 素父思親成疾教子孫絕欲三年 聖君盡孝垂危聞冰淵忽驅二豎(3 / 3)

素臣回南,諸兄篤於友子,也不禁製,以故年甫神童,本領高出府僚之上。秋間拜壽,府中也有射堂,奈水夫人自榮歸之後,即不許家人仆婦們操練武藝,以避外人駭聽,連天淵也技藝生疏。加以八、九兩月,應酬甚繁,柳營中幾無人跡,文驌好不暢意。到得山東境上,眼見康莊大道,未免技癢起來,因與畀兒私議,舍車而馳,令其在後緩轡隨行。文驌駕輕就熟,不須授綬贈策。畀兒從未騎過,兩個家人左右護著。偏是騎的紫駿馬,四蹄緊快,不上五六裏路,家人已趕不上。望見文驌從樹林中穿出,文畀偽伏馬背,沒命跟跑,倏忽不見。文驌家人也趕上來,分路去尋,哪裏有處蹤跡?車夫等停候道旁,日色已西,看看後麵家眷車輛已齊,隻得駕著空車,跟了到店。鳳姐等曉得此信,十分著急。蛟吟道:“這裏道路坦直,井無歧徑,隻有往曲阜縣城一條叉路,尚在沿山過去,未必走到那邊,且看四個家人回來再說。”鳳姐咯放了心。

剛在店房收拾停當,隻見南邊來了兩個家人,趕得氣喘汗淋,要見少太太。鳳姐喚他進來,問:“府中有何急事?”家人稟道:“小人們是太夫人主意差來的。初三日,府中太太們在園中玩賞四靈,那條青龍,是見人不避的。兩位小少君見他朝著太太們點首,扶住它的龍角,跨將上去。施郎在先,才得坐好,那青龍把頭一昂,掉轉尾巴,龍爪早已離地數尺,頃刻間騰上空中。銘郎大聲呼喊,驚動太太們都來看視。那龍身愈騰愈上,漸漸被雲氣遮住,看不見了,竟是上了天了!太太們駭極,個個擔憂,要想瞞過太夫人。不知哪個小丫頭早去通報,太太們到太夫人那裏,個個受著埋怨,轉是老太師爺說的道:‘騎龍升天,古今所無。我已起過一數,施郎斷不至有性命之憂。就是到了外國也不妨也!但這條青龍原從京裏下來,怕仍向北路而去,隻須叫人往清江山東一帶尋訪,或者落下來也來可知。’到第二日,老太師爺同太夫人都做了一夢,施郎稟道:‘已在外國結婚。’要老太師爺、太夫人就在夢中許他。又聽說忠勇、恭讓兩大夫人亦起過什麼數,說這日幹支,與施郎生肖配合,定有結婚外國之兆。太夫人因此即打發小人來此,通知家眷,叫跟隨的人幫著尋覓的。還要趕到京中,叫大太師、二太師到四夷館中訪問哩。”鳳姐聽完,嚇得發抖。蛟吟曲譬罕喻,稍稍寬慰。

文畀家人回來,說知騎馬入林情節,蛟吟道:“昨日在路,看見前麵有山,這樹林之處,必是已近山腳,並非進京大道之上了,不知錯走到哪裏去?你們分路尋訪。那兩個現在未回,或是尋著也算不定。”各人心下狐疑,不知吉凶禍福。連文鳳、文鼇、文騏、文彪、文駿及一班兄弟姊妹,一夜不曾安睡。

眾人都揣叔侄同行,哪知文畀仗在馬上,拉著韁繩,勒又勒不住,放又放不掉,聽他亂跑。約有時許,望著前麵文驌人馬,一些影子都沒有了。路上雖有幾個人,卻從哪裏問起!初則沿著山腳,繼而山在馬後遠遠望見城牆,心忖此是何處?倘走到那裏,投奔誰家?好生慌急。幸而馬蹄漸覺從容起來,不至顛播,因盡向前麵去。不防左邊另是一條大路,有幾個人騎馬而來,心下頓喜。那馬也不先不後,俟幾匹馬過去之後,一直跟上。不料後麵還有一輛轎車緊接而來,恰被隔住。馬上的人,回頭看見文畀,滿麵怒容,大嚷大罵,揮過鞭子要打。文畀陡吃一驚,那馬亦跳將起來,幾乎跌下。正是:

超乘無心馳絕板,長途誰為指迷津

總評

周太後崩於弘治十七年三月。四月,合葬裕陵,皆依正史。惟一帝一後,自太祖定製以來,數世遵守。獨周後不喜錢後獨唶。當時純廟信任內臣,遂聽其私。媚周後為左右二隧,空一道以待。後孝宗欲遵祖製而礙於移錢後梓宮,故仍合葬,然是時無人揭明此意,讀者存疑。故以素臣一論,彌正史之破綻,非閑文也。

遺囑百日之說,因素父病,在大事之先,早有乞骸之請。天子特假周後遺命以允之。而素臣因此轉動感激馳驅之念,見天子哀毀骨立,不忍恝然舍去,自請終喪。是君是臣,有一無兩。雖欲不躋世於唐虞,不得也。

田氏約同遺珠入宮,而懇後妃轉奏天子。君臣之間直如家人、父子,尤非古今進合之隆可比。

天子因哀級而成疾,已至彌留。乃以素臣正論,頓覺霍然。此即枚乘《七發》之意也。特兩人情事迥非客與楚太子可比耳!蓋素臣既已得誌行道,二氏之除,甫十餘年,苟依正史實事,則正德之為人,豈堪與孝宗並論?而素臣功名震主,安知不更逢成化之世?設君心遊移,而群小複進,已成之業勢且一敗塗地,作書者亦何取此十餘年之太平也耶?帝星複起,顧命取回。且於天子口中醒出改元厭哭一語,刻意經營,良工心苦。

居易俟命,存順沒寧,非老子達觀淡忘之說可該其旨。聖賢之學,踐形盡性,必有著實功夫,然後能造斯詣。“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曾子於疾甚時,召語弟子,良有以也!

喪畢完姻,自是會典定製,而居國母之喪,乃能絕欲,且自戒以及其子孫,此非古今名臣所盡能者。有素臣之德與學,居素臣之位與分,然後哀痛迫切之情,發於至誠,不能自己,豈偽為哉?

飛熊身為總兵,處武員之極地,其子賽伋又為遊擊,而眷屬數十人至不能贍,此非言武員之窮也。天丁太平,尊官無所取於卑,卑官無所取於民,則營伍中虛冒克扣之弊,及節壽陋規,屬弁饋送自不消說。舉此以例其餘,蓋極寫大平之盛軌耳!

每閱數年,必綜敘素臣生子、生孫、娶媳、嫁女、中科、發甲。而讀者不厭其煩,甚至一回之中,先後數見,絕無遝冗繁複之病,總以見辟除怫、老,去萬世之殺機,其功德及人即真如書中所雲,子孫之盛猶覺未酬萬一也。

天下之治,竟至無善可為,而田氏等設想諸事,乃在極瑣極細之處,搜尋出來;且各就其人身分,所處識見,所到而言,初讀似覺婦女誌趣、庸庸無奇。而仰知欲做善事,至在此等處設想,真有無善可為之勢也。幃房小語,不禁為之神往唐虞。

叔侄三代,同年月日各有夢征,而一應則一齊俱應。此種奇事,曠古所無,不知除滅佛、老大功,天之報施者,已至知無可報施,不得不以絕無僅有者出之。其事雖奇,其理卻正,懷恩所雲:“怎稀奇祥瑞之事都出在公相府中?”當時亦有此意。

文畀騎馬落後,漸與公府車馬相遇,有步步引人入勝之概,經營妙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