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爺爺在我的印象裏,隻有一片模糊的影子了。
我並沒有出生在我的故鄉。在姐姐出生一年後,我們全家搬離了老家,去了a市。我就是在那裏誕生的。
a市馬路邊一個小小的店麵,記載了我童年記憶的全部。
爺爺是很少來這裏的,a市離老家很遠。印象裏,爺爺總是執著地穿著灰色的中山裝,踩著一輛高高的老式自行車,轉動腳踏板,發出噠噠噠噠的聲音,好像從來都沒有改變。
爺爺愛笑,笑起來滿臉大褶子。
每次爺爺過來,都會和其他人的爺爺一樣,帶我去瘋玩,在路邊攤上鬼混。一次,爺爺買了薯片給我,媽媽從不讓我們買薯片,說薯片的威力會讓我長成大麻子臉。我回來拿著薯片跟姐姐炫耀,爺爺在旁邊嘿嘿地笑著,看我高舉著紅色包裝袋的麗麗番茄味薯片大喊:
“菠菜,給我力量吧!”
當我幻想著大力水手套上了我的頭像,拿著神似而形不似的“菠菜”倒進嘴裏,然後在姐姐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踢翻了木凳子,不受控製地以臉朝下的形式砸在地板上,oh`mylove~此時此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偉大的地球強大的吸引力量,俗稱引力。
都說人的七竅是相通的,在爺爺身上我深深地體會到這點。
爺爺要抽煙的時候,我虎視眈眈地在旁邊盯著。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點火,放煙!
我看著爺爺用打火機點燃香煙,白煙悠悠然從他的嘴裏飄出,我立刻上前指揮:爺爺乖乖地坐著沒動,我踮腳伸手合上爺爺的嘴。白煙歡脫地從爺爺的鼻子裏冒出來,飄~啊飄~我踮手伸腳捏住爺爺的鼻子,白煙又施施然從爺爺耳朵裏飄出來了。演習結束,爺爺抱著我狂笑。
那年,我6歲。
後來,上小學了,三年級的時候,我轉學了,回到老家住,這裏離學校近一些,但要跨過一條大馬路,這也是必經之路。爺爺不放心,短短不過三百米的路程也要一天四趟地接送。
有太陽,爺爺打傘。刮風了,爺爺打傘。雨來了,爺爺打傘。我至今覺得那把多用傘的質量格外的好,但聽說那個製傘廠已經倒閉了。
傘柄末端是彎的,爺爺來接我時,總會在那裏勾一小袋子削好的馬蹄,讓我一邊拿著吃,一邊走。我說我是吃貨,一吃就顧不了別的,走路不看路會摔的,爺爺說,不怕,有爺爺在,起碼能當個肉墊摔不疼。我不喜歡吃馬蹄,不喜歡吃所有水果蔬菜類的,我總跟爺爺抱怨馬蹄不夠甜,還沒有水果糖裏的十分之一,爺爺和藹地笑著看我水汪汪飽含著希翼的小眼睛,說:
“但你也得吃完,吃不完罰你練字哦!”
我不由得仰天長嘯…
那年,我11歲。
再後來,我小學畢業,上了初中。
初二暑假,8月11日,半夜12點半,爺爺突發腦梗住院。
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病房,藍白相間的病號服,還有,蒼白的臉。
半身癱瘓,右半邊腦細胞死亡,這意味著爺爺再也起不來了,再也拿不動那把大傘了。
我坐在病床邊,爺爺用僅剩下的能活動的那隻大手緊緊握著我還未長大的手,嘴裏發出模糊的音節:從爺爺口袋裏那兩百塊錢,買一隻水鴨子,讓媽媽給燉了煮給我吃,剩下的錢就去買薯片······
爺爺告訴我,他做夢了,夢到我長大考了狀元,掙了好多好多錢,他用扁擔挑回家裏。
爺爺告訴我,毛主席說過,該掙的三分五毛也要爭,該花的三萬五千也要花······
1月10號,農曆11月20號,在我生日過後的第五天,爺爺病逝。
最後的最後,他凝視的是我。我永遠也不能忘記他望著我的那雙渾濁的眼睛,我一直想不明白這眼神的含義。
那年,我17歲,爺爺74歲。
我折了七朵紙花,白色的。爺爺喜歡花,我就折紙花,紙花和鮮花一樣脆弱,不同的是,紙花永遠不會凋謝,隻會靜靜地立在那裏,就像爺爺,照片上的他再也不會老去。
我連續好幾天蹲在廁所裏守著那麵鏡子,一直到12點,小學時是誰說這樣可以見到鬼的?騙人!騙人的!爺爺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討厭過生日,很討厭很討厭。
我在雜物房的最角落裏找到一輛高高的老式自行車,轉動腳踏板會發出噠噠噠噠的聲音,我看著它淚如泉湧。
我喜歡上了馬蹄,馬蹄很甜,真的,很甜很甜,比水果糖還甜。
我不知道什麼是生,什麼是死,我隻知道我找不到他,爺爺,你去哪裏了,爺爺不疼我了嗎?
花池裙舞,笙歌蕭蕭,尤見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