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工情緒日益高漲。
劉廣田、劉廣銀坐鎮劉家窪。開初,罷工指揮所設在東窯戶鋪。後來,先生以個人名義借下了西窯戶鋪街麵上的興隆酒館,指揮所便隨之挪去。酒館的屋脊上,堂而皇之地升起了紅色三角旗,把三裏長街映照得一片火紅。
酒館照常營業,店主人隻是把東廂房騰出來,供二劉使用。二劉住進去後,窯工似乎特別照顧酒館生意,興隆酒館實實在在地興隆起來。昨日,幹脆用秫秸搭了個臨時棚子,擺開了幾張八仙桌,日夜伺候。窯工離不開酒,罷工之後,天天無事可做,精力過剩,對酒的需求量自然便增大了許多。店老板借此機會,很撈了點外快。
三先生對窯工的關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的,甚至連二劉未想到的許多細節問題都考慮到了。窯工中幾乎沒有識文斷字者,先生便自掏腰包,出錢聘請了一位拖著長辮的私塾先生,專門舞弄文墨,為窯工張目。老先生昨日上任,便草擬了“一告窯工書”,謄抄十餘份,張貼出去。其中一份,由二劉派人送至縣府。
現在,老先生在二劉的虎視之下,正恭而敬之地起草“二告窯工書”。二劉不時地攪擾著老先生,搭配著粗言村語向他灌輸著自己的高見。老先生窮於應付,熱汗直流,臉上還不得不賠著笑。折騰了大半天,大功總算告成,老先生搖頭晃腦對著二劉朗誦了一遍:
“四方窯工、父老兄弟:
“興華公司辦礦逾一年三月,實行包工製,利用走狗,壓迫地方工愚,置吾窯工於苦不堪言之境地。殷盼吾人一致同心,群力群策……”
老先生正抑揚頓挫地念得動情,敞胸露背的劉四爺一打簾子進來了。他額頭、麻臉上布滿汗珠,破氈帽濕漉漉地歪扣在腦袋上,粗氣直喘:“二哥,廣銀兄弟,大事不好!公司從肖縣招來工了,小火車裝著八百口子,從河口車站發車了!”
劉廣田一怔,即問:“你咋知道的?”
“三先生讓我來報信,河口站有先生的耳目!”
“先生的意思是——”
劉四爺腳一跺:“先生的意思你吃不透?奶奶個熊,募集工一到,咱們的罷工就完尿了!有人下窯,公司還把咱當爹一樣敬著?!先生讓我轉告你,要擋住,無論咋說都要擋住,不能讓小火車進礦!這不,讓我帶著一夥弟兄來給二哥幫忙了!”
廣田搭眼一看,酒館門前果然站著十餘個地痞無賴,一個個橫眉豎眼,東倒西歪。這都是四爺的把兄弟。
四爺隻崇拜三先生。先生看重二哥,四爺自然看重二哥;先生讓四爺幫助二哥,四爺拚死也得幫助。而四爺的把兄弟又是極其忠於四爺的,為四爺拚命,十分地光宗耀祖哩!
四爺把賊亮的攮子從腰間拔出來,“啪”的往桌上一插,嚇得端著羊毫墨筆的老先生一哆嗦。
“二哥,你發話吧!該死該活屌朝上,四爺我這回豁出去了!不聽話的,老子讓他見點腥味!”
“四爺,好樣的!”廣田拍拍四爺肌肉豐滿的胸脯,言不由衷地讚了句,便對廣銀道:“先生言之有理!若是有人下窯,罷工定敗無疑!這狗日的公司看來要和咱們作對到底了!事不宜遲,你馬上招呼大夥順小鐵道往前堵,在柳河灣截車!我和四爺他們先走一步!”
“好!”
廣銀應了一聲,打開門簾就走。
“慢著!”廣田又吩咐道:“先給大夥兒交代一下,截下火車後,沒有我的話,任何人不得先動武。萬事禮為先,咱們要先向募集工們講道理,假如他們不曉事理,再動武也不遲!”
“知道了!”
廣銀走後,劉廣田帶著四爺也出了門,臨出門,又惡狠狠地對老先生交待道:“馬上再寫個帖子,警告各方:凡不聽老子命令,自己複工的,揍斷他狗日的腿!”
廣田引著四爺一行,順著小鐵道,風風火火地向前撲。小火車已從河口開出,情況十分緊迫。如果堵不住這幫募集工,罷工局麵就難以維持,而要堵他們,則離公司遠一些才好。遠一些,公司的人馬接應不上,也可避免意外的流血衝突,成功的希望就更大一些。所以,廣田把堵截地點定在柳河灣。
柳河灣,在劉家窪西北三裏外的柳河邊上,是個百十戶人的小村落,村裏的人半數以上在礦上下窯,小鐵道就貼著村頭的柳河大堤扯向河口。小火車馬力不足,開上柳河大堤非減速不可。從這一點上講,對堵截十分有利。
廣田、四爺一行到得柳河灣,氣未喘勻,汗未擦淨,已遠遠聽到了小火車汽笛的吼聲,路基和鐵軌也微微震顫起來。往後瞅瞅,廣銀和大批窯工尚不見蹤影,廣田急了,大叫道:“他娘的,來得這麼快,咋辦?”
四爺道:“先叫狗日的火車停下再說!”
“那,隻好臥軌了!”
“對!臥軌!弟兄們,都趴下!趴在鐵道上!”
說畢,四爺身先士卒,第一個把汗津津的肚皮緊貼著冰涼的鐵軌,肥胖的屁股,炮一樣朝天撅著,油光光的腦袋探出老遠,緊緊盯著前方的火車。十餘個地痞無賴紛紛效法,也將那胖的、瘦的、長的、短的,規格型號不一的身體貼近鐵軌。不過,他們沒有一個趴在四爺頭裏,全部遠遠地排在四爺後邊,身體和鐵軌也未像四爺那樣貼得緊緊的,隨時準備溜之大吉。
倒是廣田當仁不讓,向前竄了幾步,伏在四爺前麵。
四爺大叫:
“不行!二哥,你快閃開!這不是你日弄的買賣!截下火車,還要你來辦交涉,快閃開!”
廣田不理。廣田不是怕死的孬種。
四爺更不示弱,罵了一句髒話,疾速爬起,越過廣田的身體,竟迎著火車跑去,邊跑邊吼:
“停下!奶奶個熊!停下!”
小火車根本沒有停的意思,車輪轟隆隆轉動著,汽笛憋著勁吼,氣勢洶洶地壓了過來。
一瞬間,四爺有了點本能的恐懼,差一點想拔腿跳下路基。然而,看看身後的二哥和眾弟兄,想著三先生的信賴和重托,四爺定下了心神。他一屁股坐在道木上,腦袋枕著鐵軌,仰麵朝天睡下了。四爺就是死,也要死出個人模狗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