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4(1 / 2)

三先生親自出寨迎接劉廣田。

西河寨是東大鄉最大的一個村寨,寨圩子保持得最好,一律青石到頂。圩子東、西,各有一座寨門,四角四個寨樓子,遠遠望去,儼然一座古代的城堡。圩子外,是一道護圩河,河水早已幹枯多年,河沿上的土已塌入河底,實際不起什麼防禦作用了。但,它的存在還是給西河寨增加了幾分威嚴,將寨牆襯托得愈加有氣魄。寨樓的頂層長年支著幾門黑鏽斑駁的鐵鑄土炮,黑烏烏的炮口虎視眈眈地盯著通往村寨的每一條黃土大道,隨時準備給貿然闖門者一個熱辣辣的教訓。宣統元年,出名的土匪祁六爺率百餘匪徒深夜劫寨,竟未得手,一時傳為美談。寨內刀槍棍棒樣樣俱全,足以武裝千兒八百的鄉民百姓。正因為有這牢固的根基,三先生才敢於和興華公司攤牌。

三先生親自出寨迎接劉廣田,對劉廣田來說可謂萬分榮幸了。在寨子裏,先生的威望遠在年邁的族長之上,實際上是這個一統天下的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和普通臣民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盡管先生禮貌待人,一般鄉民還是對他十分敬畏,決不至於幻想與其平起平坐。祖宗傳下來的古老的規矩告訴他們:平起平坐是不合情理的。

這裏的一切都是古老的,同時又是自然的。森嚴的寨牆有效地隔斷了寨子和外部世界的聯係,把任何反叛的思想和企望通通擋在外麵。民國以前,這裏簡直可以說是一塊人世間的淨土。可歎的是:自從辦礦以後,一些古老的規矩開始受到衝擊,連續三年,寨子裏跑了四五個姑娘、媳婦,搞得先生簡直無臉見人。後來,這幹枯的護圩河裏也鬧起了鬼,時常出現一對對癡男怨女,做出些不明不白的勾當。那風化了的河底土層上,甚至出現了裹著爛棉花的死嬰,氣得先生恨不得對著河床轟上兩炮!

正是十五前後,月色很好。先生在幾隻燈籠的引導下,走出寨門,登上圩堤。身前身後,簇擁著一大幫家族人等。登上圩堤時,劉廣田一行已蜂擁而至。先生穩步迎上前去,以一種長者的慈祥和天子的威嚴向劉廣田點頭微笑,繼而用女人般細白的手愛撫地拍了拍劉廣田的肩頭,連連道:“吃苦啦!吃苦啦!”

“沒啥!”劉廣田一臉疲憊之色,眼圈發青,嘴唇發幹,說出話來更加甕聲甕氣,“多謝先生關照!”

“這是應該的!應該的!”先生和藹地拉著廣田的大手,“進家談去吧!”

人們眾星托月般地擁著先生和廣田走進了寨子。先生和廣田邊走邊聊。

“你真打傷了那個姓周的櫃頭?”

“不假!”

“唔,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話好講麼,咋能動不動就掄拳頭?‘忠孝禮義信,萬事禮為先’,老叔不是時常向你們講麼?”

“先生,姓周的欺人太甚,明明洞子裏有髒氣,我們再三向他報告,他狗娘養的還逼我們玩命!媽的,爺們的小命就這麼不值錢麼?!”

“哦?有這事?”先生沉吟片刻,“這就是櫃上的錯了,你們應該和公司交涉嘛!”

“公司還不是和他們穿一條褲子!”

“也是!”先生道,“不過,單槍匹馬,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呀!這不,人家說抓你就抓你!”

廣田不語。

劉廣田是三先生的遠房侄子,在先生眼裏原無特殊地位。他家境貧寒,無錢無勢,和先生交往甚少,再加上生性倔強,先生對他更無好感。民國七年,先生開倉放糧,全寨人幾乎都接受了先生的恩惠,唯有劉廣田沒有接受。公司辦礦以後,劉廣田成了西河寨的第一個窯工,硬是在那弱肉強食的世界裏摔打了出來,漸漸有了些名聲,先生才被迫對他刮目相看了。

先生知道一國無二君的道理,對在下窯鄉民中很有影響的劉廣田有了些小小的怨恨。這怨恨,最終又歸到了辦礦上。設若不辦礦,劉廣田不會去下窯;而不下窯,今天這個有力量、有獨立精神的劉廣田將永遠不會出現。西河寨王國也就會世世代代相安無事。然而……

得知劉廣田被捕,先生開頭是很有些幸災樂禍的。但,轉念一想,不對了,禍根是公司,劉廣田好壞是自家的遠房侄子,公司敢唆使縣衙抓劉家的人,本身就是對劉氏門庭的蔑視。姑且不說劉廣田被放出後會不會成為自己和公司抗衡的幫手,單就麵子這一點講,先生也得出麵幫忙。當然,保釋廣田,先生還另有想法的。

回到家中,先生請老族長等人做陪,盛宴款待劉廣田。劉四爺聞訊趕到,趁機又鬧了個肚兒圓。酒宴吃到午夜時分,陪同人等相繼告辭,先生和廣田才言歸正題。

先生開門見山:“廣田,這個窯你不能下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種田吧!免得老叔整日價為你提心吊膽!”

說畢,先生從懷裏取出兩張發黃的地契,輕輕放到桌上,用尖細的手指一彈,那兩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薄紙,便滑落到廣田麵前。

“這是你父親在世時典給我的北坡十三畝地的地契,你帶回去吧,好生侍弄,千萬別再轉手賣出。民以地為本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