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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初,興化新資團接辦公司。總經理秦振宇盛氣淩人,根本不把四爺看在眼裏,毫不客氣地砸了四爺的飯碗,並揚言:此類人等,興華將永不錄用。這著實傷了四爺的自尊心,恁大的公司竟不養著四爺,這委實太不合乎情理了,很有些天地不容的味道哩!四爺生氣了,發誓要給公司一點厲害瞧瞧!

盼了一年多,機會終於盼到了:興華公司開采地下煤,造成了大片未征土地的坍陷,激起了四鄉民眾的憤怒。好,總算輪到四爺露一手了……

想到這裏,四爺有了點小小的興奮,扭頭看了看彌勒佛一般端坐在轎子裏的三先生,酒糟鼻子愈發紅亮起來,凸凹不平的麻臉上擠出三分得意,七分諂媚的笑。

三先生十分悠閑,白胖的手上懶散地捧著個油亮的紫陶砂壺,嘴角上噙著王子非敬奉的洋煙卷,在轎子裏一顛一顛地搖頭晃腦。他慈善的麵孔對著左首的轎窗,兩隻眼睛眯著,眼皮像兩扇沒關嚴的門,瞳人透過門縫掃視著春天的曠野。

暖暖的太陽當頂照著,陽光下,極目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因嚴重的幹旱而龜裂了,地裏的麥苗枯黃幹瘦,像老人下巴上的胡須。這枯黃中又套著醒目的白色——那是浮在土表上的鹽堿,使人不由地想起沒有洗淨的尿布。這裏的貧窮活生生地寫在廣闊無垠的土地上,沒法掩飾,也沒有誰想來掩飾。土地能夠供奉給人們的最高收獲,遠遠不能滿足人們肚皮的最低需求,於是便產生了合乎情理的貧困,而這貧困卻又是三代煤礦公司賴以生存的牢固基礎。貧困,為公司提供了大量的廉價勞動力。

漸漸地接近了礦區,坍陷的土地開始進入一行人的視野。坍陷是嚴重的,本來就缺乏綠色生命的土地,在這裏又被強大的外力扭曲了。

一行人停了下來。三先生、王子非走下轎子,二人一前一後,在四爺的引導下踏入了一塊墳地。

墳地位於坍陷土地的斜坡上,半數以上的老墳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有些墳穴露出了腐朽的棺木,有些葬得較淺的墓中露出了白骨。墳地上的樹木倒沒有因此死亡,大都歪歪扭扭地立著,仿佛以自身的存在證實著這罪惡的變化。

指著裸露的白骨,四爺終於找到了發泄仇恨的機會,脖子上凸起紅蚯蚓般的青筋,聲音頗為洪亮飽滿:

“你們缺德喲!奶奶個熊,把人家祖宗拋骨曠野,這要斷子絕孫的!賺這樣的錢,黑心爛肺爛雞巴!要擱在你四爺身上,爺非跟你們拚了不可!呸!奶奶個熊!……”

王子非沒說話,他根本沒把四爺當作什麼東西。要緊的是注意三先生的臉色,不要惹出他的不快。在最後解決這塊坍陷土地問題時,三先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王子非居高臨下地瞥了四爺一眼,眼光中很有幾分輕蔑。

三先生揮揮手,很威嚴地打斷了四爺的話頭:“好了!好了!不要說了!”

他轉身對王子非道:“坍陷確乎很嚴重、很嚴重哇!”

“是的!這是敝公司開采小湖係煤層所致,敝公司與鄙人確有不可推卸之責任。”

“事前為何不和地方協商,征買礦地?”

王子非稍一沉思:“敝公司根據采礦法及省頒條例之規定,‘礦業用地,隻需得到官廳許可,即可供用,損壞地容時,則負賠償之責’。況且,采礦之初,我們並沒有估計到會有如此嚴重之坍塌,故沒有征買礦地。”

“哦!”三先生吟哦一聲,點了點腦袋,又問,“貴公司現在已征購的礦地多少畝?未征之坍陷土地多少畝?”

“敝公司從振亞手裏接過礦地計八千七百畝,劉家窪三千七百畝,東大鄉四村兩千畝,東原鎮三千畝。未征購的坍陷土地麼,尚未做詳細測量。初估一下,約有三千畝左右,主要分布在東大鄉四村及劉家窪西部。”

王子非係振亞公司高級職員,後被興華公司留用,肚裏自有一本賬,說出話來總是有根有據。

三先生冷冷一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三千畝怕打不住吧?啊?鄙人近月來連接鄉民、鄉紳之報告,坍陷之地,怕有五千畝以上吧?”

“還不止五千畝呢!”四爺立即挺著脖子證實道,“光咱東大鄉就四千,三先生的地,一半在坍陷區!”

王子非道:“口說無憑,我公司有采礦地圖,坍陷區標得明明白白!”

“哦?有圖?有圖就好!不過,王先生,鄙人有一言相勸:此地不同你們上海,民風剽悍得很哪!早年,乾隆皇上對此地曾禦批八字:‘窮山惡水,潑婦刁民’。每逢災荒,即有暴民鬧事。對坍陷土地一事,公司怕還要通融些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