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尾聲
一開年,秦小翠就向常堯仁提出了離婚,常堯仁二話不說,在協議上簽下了字。協議裏,秦小翠索要了一筆巨款,常堯仁幾乎傾家蕩產,甚至動用了拆遷費。離婚很快辦好,秦小翠帶著巨款,住到農村的娘家去了。如今的農村也已不像農村,周邊開了許多家外資企業,外地來打工的年輕人一入夜就在村邊小路上打打鬧鬧,無所事事的樣子。這幾年,秦小翠接濟娘家不少錢財,她哥哥已經蓋起了一幢三上三下的二層樓房。現在,她幹脆又出錢在娘家的屋裏開了一個彈子房和一個雜貨店。店開出來後,生意奇好,成了附近打工仔們的娛樂總彙。
劉灣鎮居民終於全數搬離了祖祖輩輩生活了過的小鎮。常明義老夫婦暫且住到了離劉灣鎮三十多裏路的大女兒善娟家裏。搬到新居後,常明義總是想念著劉灣鎮上的老房子,那一次,他一個人悄悄溜出女兒家,坐上了開往劉灣鎮的公共汽車。他手裏有老年人專用坐車證,不需買票。開往劉灣鎮的一路上,常明義看到許多臨近東海的鄉鎮都已拆除,動工早的地方,寬闊的水泥馬路和高樓大廈已拔地而起。公共汽車每每停下前報站名時,常明義就回憶著這處地方原來的樣子。真正是今非昔比,完全變樣了。他想象著劉灣鎮也將變成一個高樓林立的現代化開發區,心裏的不安和不舍稍有釋然。他默默輕歎:浦東已經不再是鄉下了,浦東也和市區一樣,越來越洋氣了呢。
常明義下車後,發現自己找不到東南西北了。劉灣鎮的拆除工程顯然要比適才看到的鄉鎮晚一些,還沒有見到高聳的大樓,也沒有寬闊的馬路。中央大街上的房子已成了一片廢墟,吊車和推土機轟鳴著開出開進,殘垣斷壁堆積著,空氣中布滿了灰塵。常明義尋找著不久前還是自己家的位置。變成廢墟後的房子,哪裏還有什麼特征?常明義認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微微突起的欽公塘,塘坡上的水杉樹都已被坎光了,殘留的幾柱小樹竟也發了芽,枝頭冒出點點蔥綠。找到了欽公搪,常明義就依稀認出原來老客堂的位置了。
常明義向著他那已成廢墟的故居走去。父親常冀昌造起來的二層木樓不見了,兒子常堯仁造起來的小洋樓也不見了,磚瓦牆灰堆了一地。老客堂的位置上,竟還留著半堵牆,想必是拆房民工圖省力,拆到一半的牆就這麼留著,等哪一天推土機開進來,輕輕一碰,這牆就會輕易地轟然倒塌。常明義顫顫巍巍地跨過斷磚碎瓦,來到那堵已搖搖欲墜的牆邊,伸出手來,輕輕撫摩了一把,手上頓時沾滿了白色牆灰。常明義就想起來,若要算年代,老客堂大約是劉灣鎮上最古老的房子了。看看周圍一堆堆墳墓般的瓦礫,再看看老客堂這半堵斷壁,常明義昏花的老眼,就這麼陡然紅了起來。他默默地想,這世事變遷,還真不能由得人。
這麼想著,他就聽到有馬達轟鳴聲從身後傳來。一輛推土機向著這最後半堵未倒的牆頭開來。常明義趕緊站起來,朝廢墟外麵的馬路上退去。走出常家木樓的位置,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時刻,他看到,一輛橘紅色的推土機正伸出簸箕般的手,撞向常家故居最後半堵豎立著的牆。然後,一片塵土飛揚而起,常明義仿佛看見寫著“信豐祥”三個金字的牌匾正徐徐上升,掛在了老客堂的正門門楣上。塵土漸漸落下後,張明再次抬頭望去,沒有信豐祥,沒有老客堂,現在,常家的老屋,才真正被夷為了平地了。常明義環顧四周,沒有豎得筆直的白牆,沒有長著寶塔形的瓦楞草的黑瓦屋頂,沒有指向天際的飛簷翹角,有的,隻是一覽無餘的廢墟……這就是劉灣鎮嗎?常明義想,原來,劉灣鎮是這麼小的一個地方,隻消一眼,就全部看下來了。
那一邊,欽公塘遠遠地盤踞著,露出微突的脊梁,向前一路彎曲延伸,沒有一個盡頭。
半年以後,法院判決,海關陳姓官員因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走私犯罪嫌疑人姚芊玲因車禍而致植物人,案件中止。她沒有變成囚犯,但終年靜躺,生命殘存,世事已在她腦海中停止,不再更新。常堯仁幸免於難,昌仁公司宣告破產。
常明德再一次從台灣回到了浦東。劉灣鎮已經消失,在離劉灣鎮原址不遠的地方,一家叫做“信豐祥絲綢服裝公司”的企業,正拔地而起。
薛舒
2008年3月5日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