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是一個住在巴黎拉丁區的中國窮學生,我沒有長官,也沒有上級。今天在探索了五十年之後我雖然傷痕遍體,但是我掏出來交給讀者的仍然是那一顆燃燒的心,我隻能寫我自己心裏的話,而且是經過反複思考之後講出來的話。我從小就喜歡李商隱的一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有人引用時把它改作“春蠶到死絲不斷”,改得也好。在廣元縣我母親帶著我兩個姐姐養蠶,我看見蠶繭在鍋裏煮著,還不斷地吐出絲來,可見春蠶到死絲也不盡。七十年來這個景象常常浮現在我的腦子裏。這一次訪問日本,我每天睡得晚,想得多,住在現代化的客房裏,我不開電視機,也不聽音樂,我默默地坐在扶手椅上深思,給每一天的活動作總結。我們對談時日本劇作家木下順二先生向我提出退休的問題,他說在日本像我這樣年紀的作家可以放下筆隱居了,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很可能在半開玩笑,因為同我相熟的幾位日本作家比我小不了幾歲,今天卻仍然十分活躍。木下先生的一句話引起了我不少的回憶。在廣島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豪華旅館裏我寫成第二篇講話稿《我和文學》,回答了木下先生:我絕不放下我的筆。這些時候我一直擺脫不掉鍋裏蠶繭的景象。我說:我寫作一不為吃飯,二不為出名。我藏在心裏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我是春蠶,吃了桑葉就要吐絲,哪怕放在鍋裏煮,死了絲還不斷,為了給人間添一點溫暖。
但是到現在為止蠶隻能吐自己的絲,即使是很有本領的現代化養蠶人吧,他也不見得能叫蠶替他吐絲。
現代科學正在迅猛發展,真是前程似錦!一個人倘使不用自己的腦子思索,一個作家倘使不照自己思考寫作,不寫自己心裏的話,那麼他一定會讓位給機器人。
4月28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八〇年五月六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